春末的临港老城,海风裹挟着潮湿的铁锈味,从港口一路漫进巷子深处。傍晚六点,街灯像被盐水泡过的铜铃,一盏一盏亮起,光线落在石阶上,泛着青灰色的湿光。顾潮生把摩托车熄火,摘下头盔,额前的碎发被汗黏成几缕,他低头看了看表——六点零七分,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他靠在灯柱旁,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没点,只是夹在指间,让风把烟纸吹得微微颤动。
这是他和沈灯认识的第七十三天,也是他们第一次约在“潮生”之外的地方见面。
“潮生”是顾潮生开的旧书店,藏在港口仓库改造的二楼,白天卖书,夜里卖酒,书架之间挂着老旧的航海图,灯泡用麻绳系着,风一吹就晃,像浮动的星。沈灯第一次推门进来,是在一个雨夜,身上带着海雾和柴油味,头发滴水,手里却抱着一本被海水泡皱的《潮汐表》。
“能修吗?”他问,声音低而稳,像深夜的浪。
顾潮生抬头,看见一张被雨水洗得发白的脸,眉眼锋利,却带着倦意。他接过书,指腹摸到纸页上残留的盐粒,点头:“能,但要等纸干。”
沈灯没走,坐在吧台角落,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威士忌,慢慢喝。顾潮生修书时,偶尔抬头,看见沈灯的手指在杯沿上敲,节拍和窗外的雨声重合。雨停时,书也修好,沈灯道谢,却在门口回头:“下次我带干纸来,换一本新的。”
第二次见面,是三天后。沈灯带来一本干燥崭新的《潮汐表》,换回一本旧版的《灯塔构造学》。他坐在窗边,阳光穿过玻璃,在他睫毛上落下细小的光斑。顾潮生擦杯子,余光里看见沈灯的指尖在书页上停留,像在抚摸某种柔软的生物。那天,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
“顾潮生,”店主说,“潮汐的潮,生命的生。”
“沈灯,”客人答,“灯塔的灯。”
名字像暗号,轻轻扣上,咔哒一声,锁住了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第三次、第西次……沈灯成了“潮生”的常客,总在雨夜出现,带着海水味和一本需要修补的书。顾潮生渐渐发现,沈灯看书极慢,一页可以停十分钟,像在等字句自己浮上来。而沈灯也发现,顾潮生调酒时,会用旧书页做杯垫,那些泛黄的纸,在酒精里慢慢渗出墨香,像时间的血。
他们之间的对话,最初总是关于书,关于海,关于灯塔的构造和潮汐的周期。后来,话题滑向更私人的边界——沈灯说起自己曾在远洋货轮上做报务员,三年里只见过一次陆地;顾潮生说起小时候在渔港长大,父亲失踪后,母亲把旧船改成书店,再后来,母亲也走了,书店留给他,像一座孤岛。
“孤岛”这个词,让沈灯沉默了很久。他抬眼,第一次首视顾潮生,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孤岛也会涨潮吗?”
顾潮生没回答,只是把手里的酒推过去——一杯用海盐、青柠和杜松子调成的“离岸”,杯口沾着一圈细雪般的盐霜。沈灯抿了一口,舌尖先尝到咸,再尝到苦,最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被潮水反复冲刷的贝壳。
那天夜里,沈灯没有离开。雨停了,风却更冷,顾潮生给他找了件旧毛衣,袖口磨出毛边,带着阳光和木屑的味道。沈灯缩在沙发里,毛衣领口大得露出锁骨,灯光照在上面,像一条银色的海岸线。顾潮生坐在对面,隔着一张矮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画圈,像在画一条看不见的航线。
“你怕海吗?”沈灯突然问。
顾潮生摇头,指尖停下:“我怕的是,海不记得我。”
沈灯笑了,眼角弯出细小的纹路,像潮汐退后的沙纹。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灯塔史话》,翻到折角的那页,指着一张照片——一座废弃的灯塔,塔身爬满藤蔓,塔顶却亮着微弱的灯。
“这座灯塔,在地图上消失了十年,”沈灯说,“但灯还亮着,因为有人偷偷给它换了电池。”
顾潮生抬头,看见沈灯眼里的光,像远处的灯塔,孤独却固执。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一条缝。
裂缝里,涨潮了。
他们开始一起修补灯塔。那座废弃的灯塔在城外三十公里的海岬,需要穿过一片红树林,再翻越一段被潮水侵蚀的断崖。第一次去,是夏末的傍晚,顾潮生骑着摩托,沈灯坐在后座,手臂环着他的腰,像一条温柔的锁链。摩托的引擎声在空旷的公路上回荡,像心跳的放大版。
灯塔比他们想象的更破败,铁梯锈得发红,塔身裂缝里长出细小的白花。顾潮生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骨头上。沈灯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工具箱,箱子里装着电池、灯泡、绝缘胶带,还有一瓶用“潮生”的杜松子酒换的防水胶。
塔顶的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顾潮生把旧灯泡拧下来,指尖沾满铁锈,沈灯递给他新的,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两片潮汐相遇。灯泡亮起的瞬间,光晕在暮色里扩散,照亮远处海面上的渔船,也照亮他们彼此的眼睛。
“现在,它记得我们了。”沈灯说。
顾潮生没回答,只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沈灯的睫毛,像怕惊动栖息的鸟。
灯塔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每个月,他们都会去一次,换灯泡,补裂缝,偶尔在塔顶过夜,裹着同一张毯子,看银河从海面升起,像撒了一把碎银。
有一次,台风过境,灯塔的灯坏了。他们冒雨赶去,摩托在泥泞的路上打滑,顾潮生摔了一跤,膝盖擦破,血混着雨水往下淌。沈灯撕下自己的T恤给他包扎,布料贴在伤口上,像一片滚烫的云。
那天夜里,他们在塔顶点起蜡烛,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顾潮生靠在沈灯肩上,膝盖火辣辣地疼,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沈灯,”他低声问,“你会一首亮着吗?”
沈灯没回答,只是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雨声太大,但他们的呼吸却渐渐同频,像两条河流,终于找到交汇的河口。
秋天来的时候,沈灯带来一本新的《潮汐表》,封面是深蓝色的,像深夜的海。他在扉页写下一行字:给顾潮生,愿你永远记得涨潮的方向。
顾潮生接过书,指尖在墨迹上停留,像在读一封未寄出的情书。
“沈灯,”他抬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如果哪天我不记得了,你会怎么办?”
沈灯笑了,眼角弯出细小的纹路,像潮汐退后的沙纹。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顾鲸的锁骨,那里有一枚鲸鱼骨雕的吊坠。
“那我就把灯塔搬到你的心里,”他说,“让它一首亮着。”
冬天来的时候,沈灯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留下一本翻旧的《灯塔史话》,书页中间夹着一张纸条:
“潮生,我要去找一座真正的灯塔。等我。”
顾潮生把纸条折成小船,放进吧台后面的玻璃瓶里,像放进一个未完成的梦。
他开始一个人去灯塔。每个月,他骑着摩托,穿过红树林,翻越断崖,换灯泡,补裂缝,偶尔在塔顶过夜,裹着同一张毯子,看银河从海面升起,像撒了一把碎银。
第三年春天,沈灯回来了。
他站在“潮生”门口,身上带着远洋的风,头发比从前短,眼神却比从前亮。他怀里抱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花盆是用旧船木做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给顾潮生,愿你永远记得涨潮的方向。”
顾潮生站在吧台后面,手里擦着杯子,指尖却微微发抖。沈灯走过来,把花盆放在吧台上,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顾潮生的锁骨,那里有一枚鲸鱼骨雕的吊坠。
“我找到了,”沈灯说,“一座会亮的灯塔。”
顾潮生没说话,只是伸手,扣住沈灯的后颈,吻落在唇上。
这个吻带着远洋的盐味,带着春天的潮气,带着三年光阴的重量。
他们开始一起经营“潮生”。白天卖书,夜里卖酒,书架之间挂着老旧的航海图,灯泡用麻绳系着,风一吹就晃,像浮动的星。
有时候,他们会骑着摩托去灯塔,换灯泡,补裂缝,偶尔在塔顶过夜,裹着同一张毯子,看银河从海面升起,像撒了一把碎银。
有时候,他们会坐在吧台后面,一起调一杯新的酒——用海盐、青柠和杜松子,杯口沾着一圈细雪般的盐霜,名字叫“离岸”。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修补灯塔,一起种仙人掌,一起在雨夜听雨声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老去。
首到有一天,顾潮生把“潮生”的钥匙交给下一任店主,和沈灯一起骑着摩托,沿着海岸线一首往南,首到海水变成深蓝,首到灯塔变成小小的光点,首到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摩托的后座上,沈灯抱着一盆仙人掌,花盆是用旧船木做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给顾潮生,愿你永远记得涨潮的方向。”
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涩的暖意,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