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霆钧倏然睁开眼,黑暗中清晰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缕缕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拂过他汗湿的额角,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被单黏糊糊地缠在腰间,某个部位的存在感愈发明显。
他盯着天花板上随风而动的蜘蛛网恍惚了几秒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多少年了?
自十八岁那年,医生那句“战斗应激障碍”之后,他就再没体会过这种清晨的躁动。
被单下的反应如此陌生又熟悉,让他下意识攥紧了手掌,指节发白。
大掌掏出枕头下的手表。
凌晨西点整。
这数字像某种无声的嘲笑。
随后他起身从挂在椅子上的军装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和烟。
火柴头在磷面上擦出一道苍白的痕迹,第一根没划着。
这他妈算什么?医学奇迹?还是说当年那个白大褂根本在扯淡?
“咔嚓”一声,第二根用力太猛,折了。
谢霆钧,你就是个畜牲!她才18岁,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他盯着断掉的火柴看了很久,
终于,缓缓抽出第三根火柴。这次动作很轻,火柴“嗤”地燃起。
点烟,吸烟。
吐出的烟雾在他瞳孔里舞动。
烟刚抽完,男人就急切地按灭,猩红的火星在烟灰缸底碾出一道焦痕。
在那截烟蒂还在缸里冒着青烟时,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准备摸黑搓洗那条黏湿的床单。
凌晨西点二十分,整个家属院还陷在鼾声里。
谢霆钧转动水龙头的金属手柄,“哗”的一声水流争先恐后地冲出来。
寂静的夜里,一切动静都放大百倍,水流砸在搪瓷盆底的声音像导弹爆炸一样响。
他手臂一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内。
还好,没有人被吵醒。
去除杂念,速战速决。
晒好床单,他故意选了个最偏远的训练场,独自一人跨障、负重、冲刺,首到出操号响起时,才勉强把那些迤逦的画面从脑子里挤出去。
“老谢,今天这么早?”说话的是40岁团级干部周志国,谢霆钧的同事。
“嗯,睡不着。”谢霆钧和他一起走去食堂。
“哈哈哈好小子,年轻人火气大!”说着周志国一巴掌拍在谢霆钧背上,震得作训服扑簌簌落灰。
……
“什么?离婚!”周志国嗓门大得像在坦克里喊话。
邻桌的几个同志立刻竖起耳朵,筷子悬在半空,眼睛却往这边斜瞟。
感觉到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谢霆钧当没看见。
他低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嚼得极慢,仿佛这样就能把周志国一起嚼碎了咽进肚里。
“你小子脑子让履带给碾了?”周志国又喊。
同桌的顾明远看谢霆钧面色不对,急忙捂住周志国的嘴,“勿怪勿怪,老谢你也知道周老粗这嘴欠打。不过真要离啊?你辛辛苦苦熬到现在,终于等来机会,就这么放过了?”
“过不下去了。”军功还可以再攒,不合适的人没必要强留。
“可惜了,这节骨眼上闹离婚,师部那个进修名额不知道花落谁家。”顾明远说。
一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谢霆钧这名儿在十三师就是块活脱脱的金字招牌,将门虎子,二十八岁就执掌机械化步兵团作训科。
沙盘推演时连军区参谋长都亲自来观摩。去年大比武,他带着侦察连用土办法破解了蓝军的电子干扰,总参来的观摩团当场给人赐了个"人形计算机"的花名。
只可惜娶的媳妇儿拖后腿。
他媳妇来自沪上医药资本家,白家。白家祖上三代经营药厂,白老爷子一生悬壶济世。
时年1937,谢霆钧的父亲谢长河在沪组织参与会战时不幸中弹,白老爷子借地下仓库救治伤员时,阴差阳错救了谢父一命。
建国后,虽说白家早在56年就“主动接受改造”,把药厂双手奉给了国家。可他家海外关系复杂,还给果党军队供过药品,难免遭到清查。
于是灾难发生时,为报恩,谢霆钧娶了白家唯一的孙女。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白家平反,众人以为谢霆钧终于能苦尽甘来,谁知道又冒出些幺蛾子。
“不过老谢,你离婚的事家里人……”顾明远和谢霆钧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交情(顾明远单方面开裆裤),两家就隔着一条胡同,谢家那点事,他比军区档案室记得还要清楚。
“知道。”家里人要是不同意,离婚申请早就像之前一样被打回来了。
想到昨晚和家里打的那通电话,谢霆钧就头疼。不过闹到最后,总算是能给他个清静了。
“不说了。”谢霆钧起身,递给顾明远一个网兜,“帮我带回去给……小满。”
顾明远无疑的打量了对方一眼,这可疑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没深究,只道是接了应下。
……
八点十分,民政局门口不远处。
白丽华姗姗来迟。
“走吧。”谢霆钧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欲走。
白丽华突然开口,“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谢霆钧没有转身。
她莫名生气,声音尖锐,“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副什么都不入眼的模样!”
意识到白丽华要吵架,怕影响不好,谢霆钧把她拉到偏僻的巷尾。
刚站好,白丽华就猛地抓挠谢霆钧的胳膊,“结婚这么多年,你看着我的眼神跟看靶场的木桩子没两样!”
她指着军区的方向,“还有你们军区这些土包子!整天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上次王团长老婆居然问我怎么还不生孩子!我们同过房吗就生!”
“每次你都偏颇外人,你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谢霆钧终于怒视这个不讲理的人,黑沉沉的眼底像结了一层冰霜,“首先,当年结婚我们各取所需。我早就告知过你我的身体情况,是你欣然同意,我们才结的婚。”
“其次,这么多年我就没想过和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吗?是你一次次破坏我们的婚姻,你别以为你跟牧原的事瞒得很好。白丽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最后,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为什么偏颇外人,还不是在为你擦屁股。”
“白丽华你承认吧,你其实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女人。”
谢霆钧本不想把话说绝,但只要一想到霍知满和梨声被热水烫伤,他的怒火就控制不住往外冒。
“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离婚后祝你我各自安好。”不复相见。
白丽华听着却没感觉自己做错了,反倒是突然扬起笑脸,精心保养的手隆了隆新烫的头发,“我自然会安好。”
我要逃离这段虚无的婚姻,去奔赴属于我的美好生活了。
谢霆钧,你就羡慕的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