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太乙门。
林砚与杨语霏见到清虚子已经是七日后的事。
清虚子盘坐于大殿中心的太极蒲团之上，须眉皆白，清癯面庞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目光却锐利如电，穿透大殿门槛，落在拾级而上的两道身影之上。
林砚一身玄青道袍，身姿挺拔如松，气息圆融内敛却如渊渟岳峙。然而这份沉凝，在清虚子眼中，更似一把刻意收束锋芒、蓄势待发的神剑。他身旁跟着天真烂漫的杨语霏，一袭杏黄衫裙，好奇地东张西望，浑然不觉此地威压。
“晚辈林砚（弟子杨语霏），拜见清虚子前辈！”二人躬身行礼，声彻殿宇，余音回荡于清寂之中。
“免礼。”清虚子声音温润却带着沧桑，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林砚，“短短数年，化神已成……此等成就，古之未闻。林小友，你之才情气运，实乃天道垂青。如今你鱼跃龙门，潜龙腾渊，指日可待登仙之路。”
他微微颔首，毫不吝啬赞赏。
“前辈谬赞。”林砚再次躬身，姿态恭谨，不卑不亢。
寒暄过后，林砚说明来意：“此番前来，一是送语霏回返师门侍奉前辈膝下；二则，晚辈即将启程西域……”他顿了顿，抬眸直视清虚子，眼底压抑的烈焰骤然炽热，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为寻黯云魔尊踪迹，誓要剿灭魔门！”
大殿内灵气为之一滞，空气仿佛凝固。杨语霏下意识往清虚子身边靠了靠，纯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清虚子雪白的长眉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凝视着林砚那充满决绝与仇恨的双眼，感受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久久不语。大殿内针落可闻，只闻窗外云涛翻滚之声。
良久，清虚子一声长叹，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
“一千年了……此事沉甸甸压在我心头。林砚，你既以血仇之心，欲要与魔门决一生死……也是时候让你知晓当年那段讳莫如深的往事了。”
他挥手打出一道柔光包裹住不明所以的杨语霏，“语霏，殿后花园的玉露朱果熟了，替为师摘些来，勿让他人叨扰。”杨语霏乖巧应是，懵懂离去。
大殿灵光流转，阵法悄然启动，隔绝内外。
清虚子袖袍轻拂，一枚古朴玉简悬浮于林砚面前，声音低沉而遥远：“此乃我太乙门禁地的秘录之影，关乎黯云魔尊、魔音姬，更关乎……四大魔门的源头。”
玉简投影出清晰画卷：
千年前，南域葬龙沼泽，毒瘴弥漫，四道身影狼狈激斗。
年轻时的清云子（黯云魔尊）与道侣姜若晴（魔音姬）并肩作战，更有一位挚友云河真人（血河老祖）豪迈仗义相助，三人围攻当时肆虐南域的蛊神教之主，蛊王……
而后画面急转，地窟崩塌，激烈交战的四人引发天崩地陷，齐齐坠入无底深渊。他们在地底深处遭遇某种不可名状之物，之后，四人为求一线生机，被迫饮下魔血，从此变成半人半魔之物……
再然后，清云子回归太乙门，却被前代门主以堕落之名逐出门户。正道不容、师门相残的惨剧不断上演，直至清云子怀抱重伤垂死的姜若晴，眼见挚友云河真人被斩断双臂垂死，终于在师尊无情的诛魔大阵前爆发魔血，弑师背义，堕入万劫不复……
画面中的黯云魔尊，又或者曾经的清云子，竟曾是这般温润儒雅的阵道天才？那个杀师叛门、建立魔门为祸苍生的绝世大魔，也曾有至爱亲师？
而且，他也竟是为了自己深爱之人与挚友才反叛正道？！
林砚心神剧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姜若晴……便是后来的魔音姬？”林砚声音微哑。
“是。”清虚子疲惫闭眼，复又睁开，“姜若晴出身西域妙音坊，为当世圣女。她与清云子，本是一对神仙眷侣。饮下魔血后，虽一同被逐，但姜若晴心性受魔血浸染更深，彻底偏激疯狂。她认为正是妙音坊的清规戒律与正道立场束缚了她，令她失去挚爱，遂迁怒师门。”
画卷再变，西域妙音坊烈火冲天，哀鸿遍野。容貌与姜若晴有几分肖似、却更加年轻的姜素妍泪流满面，跪在已成废墟的宗门大殿前，她身后是一群瑟瑟发抖、选择投靠姜若晴的弟子，眼神麻木或恐惧。
姜若晴则立于尸山血海之上，手持幻魔琴，容光妖艳，眼神却空洞冰冷，俯瞰着妹妹姜素妍……
林砚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魔音坊与合欢宗这对生死仇敌，竟是一对亲生姐妹所创？现在的合欢宗，竟曾是魔音姬胁迫之下的牺牲品？
“魔音姬创魔音坊，以《极乐合欢大法》控制男修为炉鼎，抽髓，手段残忍。她更迫使亲妹姜素妍及部分尚有良知的同门，四处诱骗修为高深的男修士供她‘修炼’。姜素妍忍辱负重多年，暗中积蓄力量，终于在一次魔音姬重伤未愈时，带领不愿沉沦的同门悍然叛出，成立合欢宗，与之死战不休……”
清虚子语气沉重：“两百年血仇，早已不共戴天。姜素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覆灭魔音坊，将亲姐绳之以法，乃至亲手……清理门户。但魔音姬得黯云之助，实力深不可测，更有‘穷奇魔血’加持。姜素妍纵有合欢秘法，也只能苦苦支撑，划域而治。如今你往西域，若涉及魔音坊，必绕不开合欢宗这一环。”
林砚沉默如山，手指在紫电萦绕的凌云剑柄上无意识地着。西域的水，比他想象中更深、更浑。黯云魔尊逃往西域，是投奔他曾经的魔侣魔音姬？还是与这个同样被仇恨吞噬的魔门联手，图谋更大的灾劫？
姜素妍的合欢宗，究竟是敌是友？到底能不能信任？
信息交织，如同密密麻麻的丝网，缠绕在心头。
“多谢前辈相告！”林砚豁然起身，眼神已由最初的震动变为冰寒彻骨的冷静与警惕，“黯云既可能与魔音姬勾结，西域一行更刻不容缓。在前往魔音坊寻仇之前，晚辈需先走一遭合欢宗！既是印证情报，亦为探清虚实，观其立场。”
清虚子深深看他一眼：“姜素妍心思深沉，手段莫测，与她打交道，务必慎之又慎。你既已知晓渊源，望你心中有数，临机而决。”
“是！晚辈谨记！”
…………
辞别清虚子，安置好杨语霏，林砚毫不停留。玄晶镯银光一闪，跨越万里山河，瞬息抵达玉虚观那仿佛悬于九霄云外、群星簇拥的山门前。
与太乙门的古朴庄重不同，玉虚观处处透着清冷孤寂。
玉虚观主林玄微盘坐于一片旋转的星河漩涡之上，那副遮颜的黑白阴阳面具隔绝了一切探查，只余两道仿佛洞察命运长河的深邃目光，穿越星空虚影落在林砚身上。
“你来了。”林玄微的声音清冷平淡，如同寒泉滴落玉盘，在空旷星殿中回荡。他仅仅是端坐于此，便仿佛成了这片星空的主宰。
林砚不敢怠慢，执晚辈礼：“晚辈林砚，拜见林观主！”
“坐。”林玄微屈指一弹，林砚身下无声凝结出一方星光流转的蒲团。
林砚落座，单刀直入：“晚辈听闻观主处有西域魔音坊相关情报，特来求教，事关黯云魔尊！”
林玄微微微颔首，手中掐诀，几点星光汇成玄奥符号。
随即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殿中，黑白道袍，阴阳假面，气息缥缈如同虚幻——正是天师天璇。
“天璇，将西域焚风谷一事，悉数告知林小友。”林玄微吩咐道。
天璇向观主行礼，转向林砚。那雌雄莫辨的声音透过假面传来，带着玉虚门人特有的疏离与精确：“半年前，西域焚风谷。一月之间，该谷元婴境男性修士四十九人，包括谷主亲传弟子三人，尽数失踪，杳无音讯。”
林砚心头一凛，元婴修士大量失踪，绝非寻常！
“约半月后，有采药人在焚风谷千里外的地窟发现一尸坑，四十九具尸骸尽在其中。”天璇语气毫无波澜，“特征惊人一致：全身精血修为被彻底抽干，形同朽木枯柴；面容极度扭曲，死前曾遭受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与剧烈痛苦，状似陷入无尽极乐幻境而魂魄崩裂。”
“现场勘验，于尸坑边缘，捡拾到数片带有合欢宗标识的衣料碎片。”天璇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砚，“焚风谷群情激愤，持‘证’直逼合欢宗山门，几乎引发两派死战，更扬言要将合欢宗定为邪修，上报仙盟理事会请求灭门。”
大殿星辉闪烁。林砚眼眸微眯：“然后呢？这太明显了，分明是嫁祸啊，定是魔音坊所为！”
“正是。”天璇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冷冽，“理事会接报，丹宸上人召集紧急会议。随后委派上清宫吕明阳师兄与我，会同三位理事会长老，一同前往西域彻查。”
天璇声音微微变化，似在追忆：“魔音坊手法隐秘诡谲，留下的幻术痕迹近乎天衣无缝。但我玉虚观‘七曜洞玄术’专破虚妄。我于尸坑残留的微弱扭曲精神印记、以及‘极乐’幻境之力根源处，剥离出一道极细微、不属于现场任何人的‘魔念韵律’。”
他抬手在虚空中勾勒，一道暗红近黑、散发着混乱、堕落与无尽沉溺气息的诡异音纹图案浮现在林砚面前：“此乃魔音坊核心秘传《极乐合欢大法》的烙印，其主必为门中核心人物。凭借此烙印，结合当地星象地势推衍，最终锁定其藏匿巢穴在一处名为‘百哭峡’的极阴死地深处。”
“原来如此！”林砚眼中精光大盛，既有对天璇手段的惊叹，更有找到仇敌线索的激动，“那黯云魔尊呢，可有出现他的踪迹？”
天璇微微一顿，看向上方端坐的林玄微。
林玄微清冷声音响起：“‘百哭峡’之战。天璇于清理战场时，在魔音坊最深处一处残破传送阵基旁，捕捉到一丝几乎消散殆尽的剑气波动……极其微弱，却至阴至邪，带有血祭生灵、控人心魄的凶煞死气，且精纯程度远超魔音姬所修之力。”
林玄微顿了顿，道出结论：“此剑气中残留的气息，与黯云魔尊的高度吻合。”
林砚霍然站起！周身风雷之劲隐隐失控，引动殿内星辰都为之晃动！
十年蛰伏，线索尽断！此刻，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黯云魔尊那恶鬼般的踪迹！就在西域！就在魔音坊的巢穴之中！
“他果然遁入西域，与魔音姬勾结！”林砚字字如铁，杀意如实质般笼罩周身，“观主前辈！晚辈恳请玉虚观提供‘百哭峡’及后续探查所得详细方位！晚辈即刻动身！”
林玄微那双洞彻世间的眼眸透过面具凝视着林砚。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无喜无悲：“魔影既显，自当斩除。黯云魔尊，此獠凶狡，魔音姬与西域魔门更是纠缠甚深，此行非一人之力可为。”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天璇：“天璇。”
“弟子在。”天璇躬身。
“你即刻随林砚小友前往西域。”林玄微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命威严，“一则，玉虚洞玄之术可助你洞察魔踪幻障；二则，魔踪涉及血仇，但合欢宗、焚风谷乃至西域诸势力情势错综复杂，你需从旁协助林小友梳理局中脉络，勿使枉造杀孽，亦勿失诛魔之机。务寻魔踪，查清其意图。”
天璇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
假面下的表情不可见，但那瞬间气息的凝滞足以暴露其内心的抗拒与无奈——她似乎对与林砚同行颇为反感，甚至有些不悦……
但师命难违。天璇沉默一瞬，终是深深地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弟子遵命。”言语中那份不情愿，连旁边的林砚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玄微微不可查地颔首，不再言语。
林砚转向天璇，无视对方那无形的抗拒，抱拳沉声道：“有劳天璇前辈！”
天璇勉强还礼，假面之下，声音愈发冷淡：“何时动身？”
“刻不容缓！现在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