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藕塘镇的土路上己经有了动静。三营的战士们扛着铁锹往南边盐碱地走,鞋底子沾着白花花的硝土,踩在泥路上留下一串浅印。狗蛋背着个破麻袋跟在队伍后头,麻袋里装着苏明远给的瓷碗——要用来装挖出来的硝石,他走得急,裤脚蹭着路边的芦苇,露水打湿了半截裤腿也没顾上拍。
“慢点跑,硝石又不会长腿跑了。”三营长赵大勇回头喊了声,手里的工兵铲往地上一戳,“那片盐碱地在河湾后头,得走一个时辰呢,保存点力气。”狗蛋咧咧嘴,把麻袋往肩上提了提:“赵营长,苏先生说硝石够了能做三十罐炸药,多挖点,就能多埋几个雷炸鬼子!”
赵大勇笑了——这半月来,镇上的后生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柳河村的老铁匠带着三个徒弟在祠堂里修枪,叮当的打铁声从早响到晚,连缴获的那挺歪把子机枪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又重新攒起来,枪管擦得能照见人影;春杏领着女民兵在晒谷场练瞄准,趴在地上两个时辰不动,胳膊肘磨破了皮,缠块布条继续练,说“不能让男兵看笑话”。
走到河湾时,天刚蒙蒙亮。盐碱地泛着白花花的碱霜,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赵大勇蹲下身扒开表层的土,底下的硝石结成了亮晶晶的小块,像碎玻璃碴。“就在这儿挖!”他挥了挥工兵铲,“注意着点,别挖太深,硝石层就这么厚,挖着挖着见着黑泥就换地方。”
战士们立马散开,工兵铲“咔咔”往土里插。狗蛋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铲子把硝石扒进麻袋,扒着扒着突然喊:“赵营长!你看这是啥?”赵大勇凑过去,见他手里捏着块巴掌大的硝石,晶莹剔透的,比别处的都纯。“好家伙,这能顶平常三块用。”赵大勇把硝石放进麻袋,“挖着纯的单独装,给苏先生留着配新炸药。”
正挖得热闹,远处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赵大勇猛地站起来,往腰间摸枪——就见秦山骑着匹老马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个布包。“别紧张,是自己人!”秦山勒住马,翻身下来时差点崴了脚,“师长让我送点干粮过来,还说让你们挖完硝石别急着回,去黑风口帮一营搬砖——那边炮楼还差半截没封顶,鬼子说不定这两天就来。”
赵大勇接过布包,里面是老陈蒸的玉米面饼子,还热乎着。“知道了。”他往嘴里塞了块饼子,“让师长放心,天黑前准把硝石送回土窑,顺便帮一营把炮楼封顶。”秦山点点头,又翻身上马:“对了,柳河村的桥修得差不多了,工兵说中午就能过人,师长让你们路过时去看看,要是有松动的木板就钉两钉子。”
马又哒哒地跑远了。狗蛋啃着饼子问:“赵营长,鬼子真会来吗?”赵大勇拍了拍他的头:“来不来都得防着。你看黑风口那炮楼,修起来能架两挺重机枪,鬼子从西边来,就得先过炮楼这关;河湾架了浮桥,咱要是打不过,就能从浮桥撤到河东,让鬼子摸不着影。”狗蛋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埋头扒起了硝石。
南京城的司令部里,畑俊六正盯着地图发呆。桌上的茶杯己经凉透了,他却没动,手指在“藕塘镇”三个字上反复,指腹都磨红了。参谋长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拿着份电报,见他这模样,把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六师团到哪儿了?”畑俊六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参谋长赶紧递上电报:“报告司令,第六师团的先头部队己经过了长江,离藕塘镇还有五十里,师团长来电说,后天中午就能抵达预定位置。”
畑俊六接过电报,看都没看就扔在桌上:“太慢了!让他们加快速度!我要明天天黑前看到他们包围藕塘镇!”参谋长犹豫了下:“司令,江北的路不好走,他们带着重炮,马车陷在泥里……”
“陷了就扔!”畑俊六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重炮必须带上!我要让李云龙知道,他那破炮楼在重炮面前就是纸糊的!告诉师团长,耽误了时间,他就不用回南京了!”
参谋长不敢再说话,低着头退到门口,又被畑俊六叫住:“等等。”他回头时,见畑俊六正看着窗外,脸色阴沉得可怕,“让空军配合,明天上午派三架轰炸机去藕塘镇侦察,把他们的炮楼、浮桥都标出来,后天进攻时,先让轰炸机把这些东西炸平。”
“是。”参谋长应着退了出去。畑俊六走到墙边,墙上挂着幅江北地形图,藕塘镇被他用红笔圈了个圈,圈里叉着三道杠。他伸出手,指尖沿着长江的曲线慢慢划,划到藕塘镇时猛地停下——半个月前,山本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他最精锐的特战大队,说要“像切豆腐一样”端掉李云龙的根据地,可现在,特战大队成了骨灰,山本成了阶下囚。
“李云龙……”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响,“我要让你和你的藕塘镇,一起从江北消失。”
中午时分,藕塘镇东头的桥修通了。柳河村的王老实带着乡亲们扛着木板来加固,老周拿着个大锤,“砰砰”往桥墩上钉钉子,钉得满头大汗。李云龙蹲在桥边抽烟,看着乡亲们来回忙活,春杏端着碗水走过来:“师长,苏先生说硝石够了,他在土窑里配炸药呢,让您过去看看新做的诡雷。”
“走。”李云龙把烟锅往鞋底磕了磕,刚站起身,就见通信兵骑着自行车疯了似的冲过来,车闸“嘎吱”响了半天,才在桥边停下,脸色煞白:“师长!不好了!东边发现鬼子的轰炸机!三架!正往这边飞!”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往村西头跑:“秦山!让高射炮连就位!快!”秦山正带着战士往炮楼搬弹药,听见喊声立马吹哨子——藏在芦苇荡里的两门88毫米高射炮,被战士们掀掉茅草,炮口“唰”地指向天空,炮组成员各司其职,装弹手抱着炮弹往炮膛里送,瞄准手趴在瞄准镜前,手指飞快地调整刻度。
“师长!高射炮准备好了!”老张跑过来喊,手里还攥着瞄准口诀的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李云龙点头:“让战士们隐蔽!别让飞机看见!等飞机靠近了再打!”
说话间,远处传来“嗡嗡”的轰鸣声。三架轰炸机像三只黑鸟,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开始往藕塘镇俯冲。春杏吓得往李云龙身后躲,李云龙按住她的肩膀:“别怕,看老张他们的。”
“距离三千米!高度一千米!”老张盯着瞄准镜喊,“装弹!”
“放!”
两门高射炮同时开火,炮弹拖着白烟冲上天空,在第一架轰炸机旁炸开。那架飞机晃了晃,机翼冒起黑烟,歪歪扭扭地往东边飞,没一会儿就栽进了长江里,“轰隆”一声炸起一团水花。
剩下两架轰炸机慌了,掉转机头就想跑。老张眼疾手快,调整炮口追着打:“左边那架!瞄准尾翼!”第二发炮弹擦着飞机的尾翼过去,虽然没打中,却吓得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飞机一头撞在远处的山头上,炸成了火球。
最后一架飞机屁滚尿流地飞走了,连炸弹都没敢扔。乡亲们从隐蔽的地方跑出来,看着长江里的水花欢呼,狗蛋举着小铲子蹦:“炸下来了!高射炮真厉害!”
李云龙却没笑,他看着飞机消失的方向,脸色沉得很:“秦山,这是鬼子来侦察了,他们肯定要动手了。”他转身往晒谷场走,“通知各营,马上进入阵地!一营守黑风口炮楼,二营守河湾浮桥,三营带着民兵在镇上埋雷,家家户户都挖地道,把粮食和弹药藏进去——鬼子要来了,咱得跟他们好好打一场!”
战士们立马动起来。赵大勇带着三营往镇上的路口埋雷,苏明远的新炸药装在陶罐里,埋在草底下,引信连着旁边的石头,只要有人踢动石头,罐子就会炸开。春杏领着女民兵帮乡亲们挖地道,地道口藏在灶台底下,掀开石板就能钻进去,她边挖边教乡亲们:“进去了别说话,等鬼子走了再出来。”
老周的儿子狗蛋也没闲着,他跟着二柱往炮楼搬子弹,一趟又一趟,累得满头大汗,却不肯歇:“二柱哥,我也想打鬼子,等会儿鬼子来了,让我开一枪呗?”二柱笑了:“等你再长高点再说——现在你负责给机枪手递子弹,这活儿也重要。”
天黑时,一切都布置妥当了。炮楼里架起了重机枪,枪口对着来路;河湾的浮桥底下藏了炸药,只要鬼子敢上桥,就能立马炸断;镇上的路口埋满了诡雷,连猪圈旁边都埋了两个,苏明远说“鬼子说不定会去猪圈躲着”。
李云龙站在晒谷场中间,看着战士们和乡亲们忙里忙外,老陈端着碗热汤面走过来:“师长,吃点东西吧,忙了一天了。”李云龙接过碗,没吃,却问:“老周,乡亲们都进地道了?”老周点头:“都进去了,狗蛋非说要留下帮着递子弹,被我按进地道了,哭着喊着不乐意。”
李云龙笑了笑,喝了口汤。月光升起来,照在炮楼的枪眼上,照在埋雷的路口上,也照在战士们的脸上。秦山走过来,递给他件棉衣:“师长,天凉,披上。刚收到消息,鬼子第六师团离这儿还有三十里,明天一早估计就到。”
“知道了。”李云龙把碗递给老陈,“让战士们轮流歇会儿,养足精神。明天这仗,咱得打赢——不光要打赢,还得让鬼子知道,江北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秦山应着走了。李云龙走到炮楼底下,摸了摸冰冷的枪身,枪身上还留着战士们的体温。他想起白天炸下来的轰炸机,想起狗蛋蹦着喊“炸下来了”,想起春杏埋雷时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山本还关在地道里?”他问旁边的卫兵。卫兵点头:“关着呢,绑得结实,没敢松。”李云龙点头:“明天让他看看,他没做到的事,他的同伙也做不到——想踏平藕塘镇,得问问咱手里的枪答应不答应。”
月光越发明亮,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还有战士们换岗时的脚步声。李云龙靠在炮楼墙上,闭上眼睛,却没睡着——他在等,等明天天亮,等鬼子来,等这场硬仗。
他知道,这仗不好打,鬼子有重炮,有轰炸机,人还多。可他也知道,他身后有炮楼,有埋雷的路口,有炸桥的炸药,还有一群愿意跟他一起拼命的战士和乡亲。
“来吧。”他在心里说,“让你们尝尝江北的厉害。”
风从长江上吹过来,带着水汽,也带着硝烟的味道。李云龙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味道比啥都提神——明天,江北的太阳升起时,必定是一场血战,可只要他们还在,这太阳就照样能照在藕塘镇的土地上,照在乡亲们的笑脸上,照在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