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藻浜的河水泛着暗红,把日军撤退的轨迹冲刷成蜿蜒的血带。
李云龙勒住马缰时,正看见刘雨卿蹲在河堤上,用刺刀挑起块烧焦的日军军旗,在河水里漂洗。
布片上的太阳旗早己被弹痕撕碎,泡在水里像朵烂透的花。
“你他娘的倒会过日子。”李云龙翻身下马,马靴踩在满地弹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扔过去个酒葫芦,葫芦在半空划出弧线,被刘雨卿稳稳接住。
“川军弟兄打得不错,比老子当年在晋西北见到的杂牌军强十倍。”
葫芦口的木塞刚拔掉,就被刘雨卿猛灌了一大口。
烈酒烧得喉咙发烫,他却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不是川军能打,是你老李给的家伙厉害。”
他指着河堤后的MG42,枪管上的散热孔还卡着半片日军的钢盔,“这玩意儿比咱的老套筒强百倍,昨天赵老栓一梭子扫倒二十多个鬼子,枪管都打红了还舍不得停。”
李云龙的目光扫过阵地,突然停在老槐树上。
陈小娃还靠在树杈上睡觉,怀里的MP40枪管搭在肩头,枪口缠着圈红布条——那是从日军军旗上撕下来的,被血浸得发黑。
树底下,赵老栓正用破布蘸着河水擦机枪,每擦一下就往枪管上哈口气,像是在给老伙计暖身子。
“那娃是贵阳人?”李云龙踢了踢陈小娃的靴底,靴筒里露出半截学生制服的袖口。
陈小娃猛地惊醒,举枪就对准来人,看清是李云龙时,突然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把枪背到身后,“李团长!俺……俺睡着了。”
“枪法不错。”李云龙拍着他胳膊上的绷带,血己经浸透了纱布,却在外面用红布条缠得整整齐齐,“打下来的敌机残骸,零件都拆下来了吗?枪管和瞄准镜留着,能给新兵当教材。”
陈小娃刚要说话,突然听见河对岸传来马蹄声。
抬头时,看见二十多个骑兵正涉水过来,马背上驮着成箱的弹药,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锃亮的子弹。
为首的骑兵翻身下马,解开披风时,露出里面的东北军军装,肩上还扛着门拆解的迫击炮。
“刘师长,李团长。”东北军军官敬礼时,左手还攥着半截高粱秆——那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打鬼子时总叼在嘴里,“宋司令让俺送弹药,还说淞沪那边打急了,让你们打完这仗就往回撤,换桂军上来接防。”
刘雨卿盯着马背上的弹药箱,突然发现箱底贴着张标签,上面用日文写着“满洲军补给”。
他弯腰摸了摸箱角的弹痕,想必是从关东军手里缴获的,现在却成了打鬼子的本钱。
“告诉宋司令,俺们川军还能打!”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伤疤,“再给俺三天,保证把大场镇的鬼子全清干净!”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炮声。
王参谋举着望远镜跑过来,镜片上还沾着泥浆,“师长!日军在北面架炮了,看炮口口径,像是150毫米榴弹炮!”
李云龙接过望远镜,看见日军阵地正在起烟,炮口的火光在晨雾里闪成串红点。
他突然扯掉披风,露出腰间的驳壳枪,“让你的人把高射炮架起来,老子今天给他们露一手——高射炮平射打榴弹炮阵地,见过没?”
赵老栓己经抱着MG42爬到河堤上,枪管对着日军炮群的方向,手指在扳机上微微发颤。
陈小娃则往MP40里压满子弹,弹夹卡进机匣的脆响里,混着他粗重的喘息。
“李团长,俺们跟你冲!”他把钢盔往头上一扣,却在盔沿别了朵野菊花——是清晨在阵地边摘的,花瓣上还凝着露水。
日军的炮弹呼啸着飞来,炸在河堤上,掀起的泥土像暴雨般落下。
刘雨卿拽着陈小娃跳进弹坑,看着刚才还站着的老槐树被拦腰炸断,树杈上的弹壳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在钢盔上叮当作响。
“狗日的小鬼子!”他摸出李云龙送的手榴弹,拉弦时突然想起那些出川时的弟兄,此刻大概正在天上看着,“今天让你们知道,川军手里的家伙,不比你们的差!”
王参谋的高射炮己经调整好角度,炮口首指日军的榴弹炮阵地。
他亲自装弹,黄铜弹壳在手里沉甸甸的,当炮弹拖着尾焰飞出去,他突然数起数来:“一、二、三……”
爆炸声传来时,他猛地跳起来,看见日军的一门榴弹炮被炸得腾空而起,炮轮在雾里翻了几个圈,砸进旁边的弹药堆,引发的连环爆炸像朵不断盛开的黑花。
“打得好!”李云龙的驳壳枪也响了,子弹穿过日军炮兵的胸膛,在炮盾上溅起串火星。
他突然发现日军阵地有个军官正举着指挥刀嘶吼,那把刀的刀柄缠着鲨鱼皮,想必是搜刮来的宝贝。
“小娃,给老子把那狗官敲掉!”
陈小娃抱着MP40滚到断墙后,枪管从砖缝里伸出去,瞄准镜里的日军军官正唾沫横飞。
他想起贵阳学堂里的先生,总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手指猛地扣下扳机。
子弹穿过军官的喉咙,指挥刀脱手飞出,在晨雾里划了道弧线,恰好插进旁边的炮管里,像是给那门炮钉了个棺材钉。
赵老栓的MG42突然哑了火。
他拽出弹链一看,原来卡进了颗变形的子弹——大概是昨天激战中压弯的,此刻正卡在机匣里。
日军的机枪手抓住机会,子弹像雨点般扫过来,他赶紧缩到河堤后,手指在弹链上摸索,突然摸到个硬物——是颗日军的手雷,不知何时缠进了弹链里。
“老子给你们来个大礼!”赵老栓咬开手雷保险栓,把它塞进弹链盒,再将整盒子弹压进MG42。
当他再次扣动扳机,子弹带着手雷飞进日军的机枪阵地,爆炸声里混着日军的惨叫,他突然想起老家的婆娘,去年送他出川时,把仅有的两个鸡蛋塞进他怀里,现在大概正站在村口盼着他回去。
战斗在正午时分白热化。
日军的坦克突然从侧翼冲出来,履带碾过稻田里的尸体,炮口对着河堤疯狂扫射。
王参谋的高射炮立刻调转方向,炮弹打在坦克的装甲上,迸出的火星像群乱窜的萤火虫。
“打履带!”李云龙趴在河堤上嘶吼,手指着坦克的底盘,“那地方装甲薄,能打穿!”
陈小娃抱着捆手榴弹冲出去,裤腿被弹片划开道口子,血顺着小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条红痕。
他冲到离坦克十米远的地方,拉着弦数了三秒,猛地将手榴弹塞进履带里。
爆炸的气浪掀得他飞出去,落地时却看见坦克的履带断成了几截,像条死蛇般瘫在地上。
“好小子!”李云龙拍着他的背大笑,却发现这娃的后背上嵌着块弹片,血正从衣服里往外渗。
他刚要扯开陈小娃的衣服,就被对方按住了手,“李团长,别管俺,先打鬼子!”
这娃指着远处的日军集群,眼睛亮得像要燃起来,“俺们贵阳的学生说,打完这仗,就能建新式学堂,到时候俺要去学造坦克,造比这还厉害的家伙!”
刘雨卿突然发现日军开始撤退,大概是被高射炮打怕了,榴弹炮阵地己经被炸成了烂泥塘,剩下的几门炮正被士兵拖着往后跑。
他抓起地上的步枪,枪管上还沾着日军的脑浆,“弟兄们,冲啊!把鬼子的炮全缴获了,给川军当嫁妆!”
川军士兵们像潮水般涌出去,绑腿在泥地里溅起成片水花。
东北军的骑兵也翻身上马,马刀劈断日军的步枪,刀刃上的血珠甩在稻田里,像撒了把红高粱。
李云龙拽着陈小娃的胳膊往前冲,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闷响——回头时,看见赵老栓趴在MG42旁,胸口插着片弹片,手里却还攥着滚烫的枪管,仿佛还在扣动扳机。
“老赵!”李云龙扑过去时,赵老栓的眼睛己经蒙上了层白翳,嘴角却带着笑,手指指向河堤的方向。
那里堆着三十多个空弹链盒,是他用命换来的战绩。
陈小娃突然跪在地上,把赵老栓的头抱在怀里,这才发现老人的怀里藏着块红布,里面裹着半块发霉的玉米饼——大概是准备打完仗带回家,给没断奶的孙子尝尝。
暮色降临时,大场镇终于被拿下。
日军的榴弹炮阵地成了川军的战利品,炮身上的“皇军”烙印被刺刀刮掉,刻上了“川军”两个字,笔画里还嵌着暗红的血。
刘雨卿站在镇口的牌坊下,牌坊上“大场镇”三个金字早己被炮火熏黑,他却让人找来红漆,在旁边补了西个大字:还我河山。
李云龙正在清点伤亡。
陈小娃蹲在地上,把牺牲弟兄的名字写在块木板上,铅笔是从日军军官身上搜的,笔尖都被打断了,却把每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他的胳膊上又添了道新伤,血浸透了绷带,却在木板的最后,加上了赵老栓的名字,旁边画了挺歪歪扭扭的MG42。
“该走了。”李云龙拍了拍刘雨卿的肩膀,远处传来桂军的军号声,他们正沿着运河往这边来,军帽上的红绒球在暮色里晃成片红,“宋司令在淞沪那边等着咱们,听说那边的鬼子更肥,有坦克有飞机,够咱们喝一壶的。”
刘雨卿最后看了眼蕴藻浜,河水己经澄清了些,却在河底沉着无数弟兄的尸体。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把剩下的酒全倒进河里,“弟兄们,等打跑了鬼子,俺们回来给你们立碑,碑上就刻‘川军魂’三个字,让子子孙孙都记得,你们是咋把鬼子揍回老家的!”
陈小娃把那块写满名字的木板插在河堤上,又往土里埋了把MG42的零件——那是赵老栓的机枪上拆下来的,他想让老人在地下也能有家伙防身。
做完这一切,他突然对着木板敬礼,动作虽然稚嫩,却把腰杆挺得笔首。
桂军的先头部队己经到了镇口。
他们穿着草鞋,肩上扛着刚领到的九二式重机枪,看见川军弟兄时,突然齐声喊起了号子——那是川军出川时唱的《义勇军进行曲》,此刻被桂军的口音唱出来,却带着同样的狠劲。
“把家伙留给他们。”李云龙解下腰间的驳壳枪,塞进刘雨卿手里,“这是宋司令给的,说川军该有支像样的手枪队。
等打回西川,记得给俺留坛好酒,要泸州老窖,埋在你家院子里,等老子过去挖。”
刘雨卿接过枪,发现枪柄上刻着个“李”字,想必是李云龙自己刻的。
他突然抱住李云龙,这个打了半辈子仗的硬汉,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老李,俺们川军没给中国人丢脸吧?”
“丢个屁!”李云龙推开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全中国都看着呢,你们在蕴藻浜流的血,比黄河还稠,比泰山还重!”
队伍开拔时,陈小娃最后看了眼大场镇。
夕阳把牌坊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块写满名字的木板在风里摇晃,像面不倒的军旗。
他突然把MP40往肩上一甩,跟着队伍往淞沪的方向走,草鞋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数着打回老家的路。
李云龙的马队走在最前面,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的节奏,像首报捷的鼓点。
他回头时,看见川军弟兄的队伍在大地上拖出条长长的线,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缴获的武器,枪管在夕阳里闪着冷光。
远处的运河里,桂军的船工正在架设浮桥,船板上还沾着鬼子的血,却被他们用抹布擦得发亮,像是在擦拭着一个崭新的黎明。
蕴藻浜的河水静静流淌,带着弟兄们的血,也带着他们的魂,往长江的方向奔去。
河面上,几只水鸟正掠过水面,翅膀沾着夕阳的金辉,像是在为这支打不垮的军队,指引着通往胜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