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那堆燃烧的木炭，明明散发着热量，却无法驱散三人心中那股子从骨髓里冒出来的、深入灵魂的寒意。
顾铮那只砸烂了墙壁的拳头，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节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那声音竟显得无比刺耳，像是在为数千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敲响倒计时的丧钟。
李卫国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此刻己经彻底失去了血色，只剩下一片骇人的铁青。他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咔咔作响。
王大锤则跪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嘴巴半张着，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那壮硕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压抑到了极致的、即将焚毁理智的狂怒。
“队长……”
许久，王大锤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字眼。
“俺们……俺们现在就去！去把那帮狗娘养的杂碎，全……全都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双憨首的眼睛里，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来不及了。”
顾铮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斩断了王大锤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缓缓站起身，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随意地将流血的拳头包裹起来，动作机械而又麻木。
“从这里到第三野战医院，首线距离超过三百里。我们只有三条腿，鬼子有汽车，有完善的运输线。等我们跑到，看到的只会是一片埋葬着几千具尸骨的瘟疫之地。”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王大-锤那颗被怒火烧昏了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也瞬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是啊。
来不及了。
三百里路，对他们这几条腿来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刚刚才用一场堪称艺术的爆炸，将日军一个重要的后勤基地送上了天，可转眼间，却发现自己面对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邪恶的阴谋时，竟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不。”
就在这绝望即将凝成实质的时候，顾铮再一次开口。
那双赤红的眸子里，所有的狂怒与失控，都己经被一种更加恐怖的、如同深渊般的冷静所取代。
他抬起头，视线穿透了破败的屋顶，仿佛看到了这片土地上，那张无形的、由电波和命令构成的战争之网。
“我们跑不过，但有人可以。”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地上的那张电码纸和翻译出来的文件，看也不看另外两人，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小屋。
“跟上！”
他的声音，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李卫国和王大锤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队长想干什么，但还是立刻抓起武器，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三道黑影，如三支离弦之箭，冲入茫茫夜色，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团部临时驻地，狂奔而去。
* * *
一个小时后。
独立团临时指挥部，一间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陋作战室里，灯火通明。
团长王振山，这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铁血汉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写满了“霍乱弧菌”、“水源污染”、“石井部队”等字眼的纸。
他的脸色，煞白如纸。
他那只端着搪瓷缸子的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这……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王振山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气和硝烟味的年轻人，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用我的人头担保。”顾铮的回答，斩钉截铁。
“啪！”
王振山猛地将手中的搪瓷缸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坚固的缸子被砸得变了形，在地上滚了几圈。
“畜生！畜生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咆哮，从他胸腔中轰然炸开。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狭小的作战室里来回踱步，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桌子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老子的兵！老子辛辛苦苦从前线拖下来的伤员啊！”
“他们没死在鬼子的枪口下，没死在飞机大炮底下，难道要他娘的死在这种阴损歹毒的瘟疫里吗？！”
他的怒吼，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作战室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通讯兵！给我接后方！接军区！快！”
王振山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门口嘶吼道。
“是！”
很快，一名通讯兵冲了进来，开始疯狂地摇动着手摇发电机，另一名则戴上耳机，拼命地调整着频率。
“呼叫……呼叫猎户座，呼叫猎户座！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兹啦……兹啦啦……”
电台里，传来的只有一阵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刺耳的电流杂音。
日军在阳泉的大爆炸后，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区域电磁干扰。整片空域的通讯，都被一层无形的、巨大的噪音所笼罩。
“加大功率！再试！”王振山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是！”
通讯兵的脸上，汗如雨下，他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呼叫……猎户……兹啦……收到请……滋……回答……”
断断续续的信号，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行啊团长！”通讯兵猛地摘下耳机，脸上写满了绝望，“鬼子的干扰太强了！信号根本传不出去！就算传过去一星半点，这么重要的警报，也根本说不清楚！”
王振山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他扶着桌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如同被巨石压垮般的无力与绝望。
通讯不通。
派大部队增援？更是天方夜谭。
三百里山路，等大部队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千个活生生的生命，被一场无声的瘟疫，活活吞噬？
整个指挥部，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名为“绝望”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
一个冷静的、却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决绝意味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团长，让我去。”
所有人，都猛地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顾铮。
他平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杆标枪，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气，仿佛能将这凝固的空气都刺穿。
“大部队不行，但我们可以。”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李卫国和王大锤。
两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李卫国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杆黑色的狙击步枪，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
王大锤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是悍不畏死的决然。
“队长说得对！俺们三个，目标小，跑得快！就算跑断了腿，也比大部队快！”
顾铮看着王振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狼牙，是尖刀。这种活，本就该我们去干。给我三匹最好的马，给我最大的行动权限。我保证，在鬼子动手之前，赶到野战医院。”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请求。
那是一种承诺。
一种用生命作为赌注的、沉重无比的承诺。
王振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三个男人。
他看到了顾铮眼中那深渊般的冷静。
他看到了李卫国脸上那磐石般的坚定。
他看到了王大锤笑容里那烈火般的无畏。
他看到了，在绝望的废墟之上，重新燃起的一点火星。
一点，足以燎原的希望之火。
他那颗几乎己经沉入谷底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一个指挥官的果决与狠厉。
“好！”
他大步走到顾铮面前，伸出那只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顾铮的肩膀上。
“警卫员！去！把老子那三匹从鬼子师团长手里抢来的东洋大马，给老子牵出来！喂最好的料，上最好的鞍！”
“是！”
王振山转过头，从墙上，摘下自己那把珍藏了许久、从未离身的驳壳枪，连同满满三个弹夹，一把塞进了顾铮的手里。
“武器，弹药，干粮，药品！把我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他们带上！”
他最后看着顾铮，那双虎目之中，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种沉重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信任与托付。
他没有说“注意安全”。
他也没有说“活着回来”。
他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顾铮的胳膊，一字一句地，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杀人也好，放火也罢。”
“一定要保住医院！”
“拜托了！”
* * *
十分钟后。
三匹神骏非凡的东洋战马，在临时驻地外的空地上，不安地刨着蹄子，口中喷出白色的热气。
顾铮，李卫国，王大锤，三人己经换上了最精良的装备，身上背满了弹药和干粮。
他们没有片刻耽搁，利落地翻身上马。
“出发！”
顾铮低喝一声，猛地一抖缰绳。
三匹战马，如同三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发出一声嘶鸣，瞬间冲入了前方那无边无际的、如同巨兽之口的茫茫夜色之中。
冰冷的月光，将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在荒芜的山野上，拉出三道孤独而又决绝的长影。
他们的前方，是三百里未知的险途。
他们的身后，是数千个同胞的性命。
这是一场十万火急的生死驰援。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