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锤的眼皮艰难地颤动着，缓缓睁开。
后颈的剧痛和酸麻感还未完全消退，视野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逐渐聚焦。
一张年轻的、在夜色中轮廓分明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死水，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是谁？我在哪？
短暂的迷茫之后，决堤的洪水般的记忆，轰然冲垮了他混沌的意识。
引线！炸药！报仇！
那个鬼一样的男人！
“呜！呜呜——！”
王大锤的身体如同被扔上岸的蛮牛，猛地开始剧烈挣扎。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眼因愤怒和仇恨而瞬间充血，变得通红。
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去摸那把他吃饭的家伙——铁锹，想要把眼前这个阻止他报仇的汉奸，砸成一滩肉泥！
“别动。”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王大锤的耳膜。
顾铮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王大锤像一头被缚的公牛般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他将那根被掐灭的、还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引线，拿到了王大锤的眼前。
“想报仇？”
顾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看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弧度。
“用这种蠢办法，你连鬼子的毛都摸不到一根，只会把自己，还有那些想真正杀鬼子的人，一起送进地狱。”
王大锤的挣扎，因为这句话，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死死地瞪着顾铮，喉咙里的嘶吼更加猛烈，像是在控诉，像是在咆哮。
顾铮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
“我也是来杀鬼子的。”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王大锤的眼中，瞬间充满了鄙夷和不信。
杀鬼子？就凭你这小白脸？就凭你这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的手段？
他继续“呜呜”地咆哮着，那意思很明显：你懂个屁！小鬼子的仓库，守卫森严，不把他娘的炸药全堆上去，一次性给它干个底朝天，那叫杀鬼子？那叫给鬼子挠痒痒！
顾铮看着他那副“老子才是行家”的倔强表情，失去了所有继续废话的耐心。
对付这种一根筋的蛮牛，道理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只有事实。
只有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不讲道理的事实，才能将他那套根深蒂固的经验主义，砸得粉碎。
顾铮不再说话。
他松开按着王大锤的手，从身后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战术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看起来像一块灰色橡皮泥的玩意儿。
王大锤的咆哮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顾铮手里的那块“泥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这是干啥？
打不过俺，想玩泥巴求饶？
顾铮没有理会他脸上的表情，他将那块“泥巴”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揉捏了几下，将其塑成一个扁平的饼状。
然后，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像小铜管一样的东西。
雷管。
他将雷管，轻轻地、稳稳地，插进了那块“橡皮泥”的中心。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环顾西周，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试验品。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一户废弃大院门口，那半拉被遗弃的、足有半人高的青石石磨上。
那石磨，质地坚硬，厚重无比，是上好的青冈岩，就算是用大锤去砸，也顶多砸出几个白点。
顾铮拎着那块插着雷管的“泥巴”，走了过去。
他将那块“泥...巴”，像贴烧饼一样，随意地贴在了石磨最厚实的侧面。
王大锤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他脸上的困惑，己经彻底转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
他虽然读书少，可他跟炸药打了半辈子交道。从矿山上开山裂石的硝酸铵，到土八路兵工厂里自己造的黑火药，他都玩得门儿清。
可眼前这玩意儿算什么？
一坨泥巴？
就这玩意儿，能听个响吗？怕不是连个屁都崩不出来！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
顾铮贴好“泥巴”，又扯出一根长长的引线接上，然后才走回来，一把解开了王大锤脚上的绳子。
“走。”
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拽着满脸不情愿的王大锤，退到了足足五十米外的一处墙角后面。
“看好了。”
顾铮的声音很平静，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燃。
橘黄色的火苗，映照着王大锤那张写满了“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充满轻蔑的脸。
引线，被点燃。
“嗤嗤嗤——”
火星，带着青色的烟，飞快地朝着那块不起眼的石磨窜去。
王大锤甚至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准备好了看笑话。
就在火星抵达尽头的瞬间。
没有惊天动地的火光。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有一声……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如同远古巨兽心脏猛然搏动般的巨响，骤然炸开！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却带着一种恐怖的、凝练到极致的穿透力，让趴在地上的王大锤，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狠狠地锤了一下！
紧接着，无数细碎的、如同冰雹般的石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打在墙壁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王大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朝着石磨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个位置……
空了。
那半拉厚重无比的青石石磨，那块就算是用十几斤的开山锤都砸不开的顽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在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细腻的、灰白色的……
粉末。
王大锤呆立当场，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大得几乎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他看到了什么？
那石磨呢？
被炸碎了？
不对！
他玩了一辈子炸药，知道什么是炸碎。炸碎，是变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石。
可眼前这是什么？
这是……化为齑粉！
是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绝对的力量，从最微观的层面，彻底地、不讲道理地，给碾成了粉末！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妖法？！
王大锤僵硬地、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一步步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虚浮，踉跄，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冲到石磨原本的位置，跪了下来。
他伸出那双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从地上，捧起了一捧那灰白色的粉末。
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滑落。
触感温热，细腻得如同上好的面粉。
他再也看不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块。
王大锤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粉末，再回头，看向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黑暗中的男人。
他眼中的愤怒、不屑、鄙夷、嘲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碎，碾烂，然后被一种全新的、更加炽热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震惊。
是崇拜。
是看到神迹后，最原始、最狂热的敬畏！
他终于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经验”，在这个男人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幼稚。
自己那一大包又是铁钉又是钢珠的炸药包，跟人家这块小小的“泥巴”比起来，简首就是小孩子的玩具！
王大锤扔掉手里的粉末，连滚带爬地冲回到顾铮面前。
他没有说话。
“噗通”一声，那壮硕的、如同铁塔般的身躯，就这么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看着顾铮，那双憨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狂信徒般的火焰。
他结结巴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这……这……这是啥宝贝？！”
顾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被彻底折服的汉子，淡淡地说道：“现在，你还觉得，你的方法，是最好的方法吗？”
王大锤把脑袋摇得像一个拨浪鼓。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发誓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中气十足地吼道：
“队长！”
“以后你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你让俺炸哪，俺就炸哪！”
“队长”这个称呼，从这个憨首的汉子口中，第一次，被确立。
顾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他解开了王大锤手上的绳子。
“起来吧。”
他看着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仓库区，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精准。
“我们可以合作。”
“既能干掉那个该死的胖子，又能用一种更……艺术的方式，把他的仓库，送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