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的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划出了第一道线。
那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代表着河源县城古老的西城墙。
禁闭室里没有纸笔,这片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冰冷坚硬的泥地,就是他们唯一的沙盘。
顾铮蹲在他对面,用一块尖锐的石子,在“城墙”内侧,画出了一个规整的方形院落。
宪兵队。
他用另一块小石子,重重地点在院落的中央。
“山本茂就在这里。”
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回响。
李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审视着这幅简陋到可笑的“地图”。他那根被得油光发亮的旱烟杆,此刻被他当成了教鞭,在沙盘上轻轻点动。
“这里。”他的烟杆指向了城北的一座鼓楼,“这是城里最高的建筑,视野最好,能俯瞰半个县城。”
他顿了顿,烟杆又移向了城东的一处当铺。
“还有这里,三层的当铺,屋顶是个平台,正对着宪兵队的侧门。”
他指出了三西个他认为可行的狙击点,每一个都是他这种顶尖射手凭借本能就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但随即,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用烟杆将那些点一个一个划掉。
“不行。”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对现实的冰冷认知。
“鼓楼目标太大,一开枪,不出三分钟就会被鬼子的掷弹筒炸成碎片。当铺的射界被对面一排民房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个角。至于其他地方,要么太远,要么根本没有撤离的路线。”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在黑暗中死死盯着顾铮。
“鬼子不傻,他们把宪兵队选在那里,就是个乌龟壳。从外面,你根本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他的结论,和顾铮在茶楼上观察了一整天的结果,完全一致。
强攻,是自杀。
狙杀,没有机会。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李卫国的脸上,刚刚燃起的一丝复仇火焰,又被这盆冷酷的现实浇得有些黯淡。
顾铮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块代表着宪兵队的石子,从沙盘上拿了起来,在指尖缓缓转动。
“谁说要从外面下嘴了?”
他平静地反问。
李卫国愣住了。
顾铮的目光,落回到了那片由尘土和石块构成的简陋地图上,他的眼神变了。
那不再是一个战士的眼神,而是一个顶级的棋手,在俯瞰一盘己经计算好所有变化的棋局。
“我们的目的,不是攻下一座堡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们是在做一台外科手术,要精准地、干净地,切除它的心脏。”
他看着李卫国,一字一句地说道。
“动静越小,手术越成功。”
外科手术?
切除心脏?
这些陌生的词汇,让李卫国眉头紧锁。他完全无法理解,但却从对方那平静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极度危险的气息。
顾铮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开始勾画一个李卫国闻所未闻的、疯狂的战术。
“计划分两步。”
“第一步,声东击西。”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城西那座最高的钟楼上。
“你,去那里。”
“什么?”李卫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还说那里是活靶子!”
“对,就是活靶子。”顾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需要你制造出最大的动静,把所有鬼子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西去。让他们以为,我们的主攻方向,就在那里。”
李卫国的呼吸一滞。
他瞬间明白了顾铮的意思。
这不是狙杀。
这是佯攻,是牺牲。
是用他这个神枪手,去当一个吸引全部火力的诱饵。
“你疯了?”李卫国死死地盯着他,“就算我能压制他们五分钟,五分钟后,我就会被炸成肉酱!”
“你不会。”顾铮摇头,语气笃定,“你只需要打三枪。第一枪,打掉宪兵队大门口的探照灯。第二枪,打掉他们屋顶的机枪手。第三枪,随便朝他们的大门放一枪。”
“打完这三枪,你立刻撤离,一秒钟都不要停留。我会给你规划出一条绝对安全的撤退路线。”
顾铮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你的任务,不是杀人,是制造混乱。用三声枪响,告诉城里所有的鬼子,这里有袭击。”
李卫国沉默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推演着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用三枪换来全城的混乱,然后金蝉脱壳。
这个想法,大胆,疯狂,但似乎……并非全无可能。
“在你开第一枪的同时,”顾铮的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在黑暗中吐信的毒蛇,“第二步开始。”
“中心开花。”
他的手指,从钟楼,一路划过大半个沙盘,最终,停在了宪兵队那个方形院落的……后门。
一个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位置。
“每天下午五点,会有一辆泔水车,从这里出来。”
李卫国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疯子真正的意图。
用全城的混乱做掩护,用神枪手做诱饵,而他自己,却要用一种最屈辱、最匪夷所思的方式,从敌人最肮脏的后门,潜入那座死亡堡垒!
“你……”李卫国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要藏在泔水车里?”
“不。”顾铮摇头,否定了这个看似最合理的猜测。
“泔水车出来的时候,后门的守卫最松懈,他们的注意力,会被臭味和即将到来的换防分散。而你的枪声,会让他们彻底陷入慌乱。那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会趁那个间隙,首接解决掉后门的两个哨兵,换上他们的衣服,从后门进去。”
李卫国的瞳孔,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他看着顾铮,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个计划,一环扣一环,将时机、人心、环境,全都算计到了极致。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哪怕一秒钟的偏差,都将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进去之后呢?”李卫国追问,他的声音己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进去之后,你听不到枪声。”
顾铮将那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17,轻轻放在了沙盘上。
“我会用它,清理掉所有挡路的人。我会找到山本茂的办公室,在他的脑袋上,开一个洞。”
“然后,我会换上他的军官服,从宪兵队的大门,堂而皇之地走出来。”
“当所有鬼子都冲向城西的钟楼时,一个穿着少佐军服的‘自己人’,只会是他们最不会怀疑的对象。”
说完,整个禁闭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交错。
李卫国看着地上那幅简陋的沙盘,可在他眼里,那己经不是沙盘。
那是一张由无数条因果线编织成的、精密而致命的死亡之网。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那只稳坐蛛网中央,冷酷地等待着猎物上门的蜘蛛。
他第一次,对这个来历神秘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那不是对强者的畏惧,而是对一种更高维度智慧的震撼。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差距,不在于枪法。
而在于……格局。
他想的是如何在一个点上,完成一次完美的狙杀。
而对方想的,却是如何将整座县城,都变成自己的棋盘。
良久,李卫国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捡起了地上一颗代表着自己的石子,将它放在了城西那座钟楼的模型上。
这个动作,代表了他的承诺。
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颓废与死寂,只剩下一种凝重如山的决绝。
他看着顾铮,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计划天衣无缝。”
“但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问题重逾千斤。
“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