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流浸土:1941年河南黄泛区春景纪实
一、黄水围城:泛滥区的生存图景
1941年清明的开封城,护城河水泛着浑浊的泡沫,漫过城墙的砖缝往城里渗。72岁的王老汉蹲在龙亭公园的高台上,望着城外白茫茫的水泽,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灭——这是花园口决堤后的第三个春天,黄河水依旧像头脱缰的野兽,将豫东平原变成了一片泽国。
黄泛区的范围比去年更甚。从郑州到商丘,原本的村落只剩下一个个孤岛似的土台,高的露出屋顶,矮的只看得见树梢。太康县的张家庄彻底没了踪影,村民们在附近的沙岗上搭起窝棚,用破船板当床,芦苇秆编墙,远远望去像群栖息在水边的鹭鸶。
"又淹了三亩麦。"民权县的农民李铁牛踩着及膝的泥水,看着刚返青的麦苗在浊浪里摇晃。去年冬天好不容易排干水种下的冬小麦,刚抽出嫩芽就被倒灌的河水淹没,浑浊的泥沙在叶片上结成硬壳,太阳一晒就卷成枯黄的筒。他弯腰拔起一丛麦苗,根须上缠着的河泥里,还裹着半片日军的罐头铁皮。
黄水里藏着各种致命的东西。开封城外的水面上,漂浮着死猪、烂草、炸弹残骸,甚至还有浮肿的尸体。孩子们却在浅水区追逐打闹,用树枝拨弄着水面的泡沫,他们的脚踝被水泡得发白,小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点,却浑然不觉——在这片被水浸泡的土地上,生存早己磨掉了对肮脏的敏感。
最让人揪心的是疫病。泛区的井水都带着苦涩的咸味,喝下去轻则腹泻,重则发烧抽搐。柘城县的一个村子,半个月内就死了20多口人,死者嘴唇发青,肚子胀得像鼓,没人敢靠近埋葬。侥幸活下来的村民用艾草熏屋子,烟味混着水腥味,成了黄泛区独特的气息。
二、挣扎求生:灾民的衣食住行
黄泛区的百姓们发明了各种奇特的"水上生活术"。他们把门板、木箱绑成筏子,在上面搭起棚子,全家老小都住在这摇晃的"家"里。筏子上的日子颠沛流离:白天划到浅滩找野菜,晚上就泊在高岗边,听着黄水拍打筏子的声响入眠,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日军的汽艇来了。
吃的东西匮乏到极致。水边的芦苇芽、槐树叶、甚至观音土都成了食物。太康县的妇女们用木槌捶打芦苇根,挤出里面的淀粉煮粥,那粥带着河泥的腥味,喝下去刺嗓子,却能勉强填肚子。有户人家的孩子饿极了,抓起水面漂着的烂红薯就啃,被母亲一巴掌打掉:"那是喂狗的!"
穿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只在腰间围块破布;女人们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改小,给孩子穿;老人则裹着麻袋片,在筏子上缩成一团。有个叫小花的姑娘,珍藏着一件没打补丁的红棉袄,那是她的嫁妆,如今却舍不得穿,说要留到"水退了走亲戚"时再拿出来。
住的窝棚是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搭成的。芦苇秆、破油布、日军丢弃的帐篷布、甚至棺材板,都成了建材。商丘附近的窝棚区绵延数里,远远望去像片灰色的蘑菇,风一吹就摇摇晃晃,下雨天更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灾民们整夜不睡接雨水,盆盆罐罐摆得像个乐器铺。
行的方式只有两种:涉水或乘船。浅水区的淤泥能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极大的力气,脚下还可能踩着瓦片、铁丝,甚至死人骨头;深水区则靠各种"船"——有正经的渔船,有改装的筏子,还有用大瓮扎成的"水上漂"。一个瞎子老汉用竹竿探路,在及腰的水里走了三天,只为到开封城讨口吃的。
1941年的春天,黄泛区的百姓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他们像水洼里的泥鳅,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却从未放弃过希望——当看到水面上漂来第一片新绿的柳叶时,他们会说:"快了,水快退了。"
三、灾荒与兵祸:双重碾压下的苦难
日军的袭扰让黄泛区的苦难雪上加霜。他们的汽艇在黄水上游弋,见筏子就开枪,见粮食就抢夺,甚至把灾民的窝棚点燃取乐。杞县的一次突袭中,日军抢走了村民们仅存的两袋红薯,还把筏子凿穿,看着灾民在水里挣扎狂笑。
为了躲避日军,灾民们发明了"水遁术"。看到日军的汽艇就潜入水底,用芦苇秆当呼吸管,等汽艇走远了再浮出水面;把粮食藏在密封的陶罐里,沉到水底的淤泥中;甚至在孩子的嘴里塞块布,怕他们哭闹引来日军。
中国军队的游击也在黄泛区展开。新西军的"水上游击队"驾驶着小渔船,在芦苇荡里伏击日军的汽艇,用土制的手榴弹炸毁敌船。有次战斗中,队员们为了掩护村民转移,故意把日军引向深水区域,自己却被困在芦苇荡里,靠吃芦苇根坚持了三天三夜。
救灾的物资在层层盘剥后所剩无几。国民政府调拨的粮食,经过各级官员的克扣,到灾民手里时只剩三成;南阳军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药品,在运输途中被溃兵抢走大半。有个押运药品的士兵气不过,抱着药箱跳进黄水,宁愿淹死也不让药品落入匪兵之手。
最让人绝望的是"人祸"。有些地方的保长借着救灾之名,把年轻姑娘骗去送给溃兵;溃兵们则像饿狼一样,在黄泛区游荡,抢粮食、抢财物,甚至抢占灾民的筏子。太康县的一个窝棚区,就被溃兵洗劫过三次,最后连破锅都被抢走,村民们只能用竹筒煮野菜。
灾荒与兵祸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黄泛区的百姓。有个叫王老五的汉子,先是被日军抢走了粮食,又被溃兵打伤了腿,最后眼睁睁看着儿子饿死,他却没哭,只是每天坐在筏子上,望着开封的方向发呆,有人问他想啥,他说:"想把这些鬼子、败类都摁进黄水里淹死。"
西、互助与坚守:绝境中的人性之光
黄泛区的百姓们在苦难中互相扶持。谁家找到点吃的,会分给邻居一口;谁的筏子坏了,大家一起帮忙修补;谁家有人病死了,其他人会凑点木板,把尸体送到高岗安葬。杞县的一个妇女,自己的孩子饿死了,却用奶水喂养了三个失去母亲的婴儿。
"水帮水,亲帮亲"是黄泛区的口头禅。渔民们划着船,把粮食送给被困在孤岛的老人;会游泳的青壮年,义务接送人们过河;甚至连乞丐们都组织起来,轮流放哨,发现日军就敲锣示警。他们像散落的珠子,被苦难串成了一条坚韧的项链。
教书先生在窝棚里开课。没有课本就教孩子们念《三字经》,没有黑板就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没有纸笔就用手指蘸着水在船板上画。有个瞎眼的先生,凭着记忆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松花江上》,虽然跑调,却听得所有人都掉眼泪。
医生们在黄泛区游走行医。他们背着药箱,踩着泥水,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没有药品就用草药,没有器械就用土办法——用针灸治发烧,用拔火罐治跌打损伤,甚至用河里的沙子消毒伤口。有个老中医,把自己最后的草药都给了一个日军轰炸中受伤的孩子,自己却因劳累过度倒在了水田里。
寺庙和道观的救济也成了一丝慰藉。开封的一些僧人、道士搭起粥棚,每天限量供应稀粥,虽然清汤寡水,却能救不少人的命。和尚和道士们穿着蓑衣,在雨里给灾民分发衣物,他们的身影在黄泛区的灰色背景里,像朵白色的小花。
1941年的春天,黄泛区的人性之光就在这些平凡的举动中闪耀。它们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黑暗;或许短暂,却足以温暖人心——当一个濒死的老人被邻居喂下一口稀粥时,当一个受伤的孩子被医生包扎好伤口时,希望就像水面上的浮萍,即使随风飘荡,也从未沉没。
五、春汛与希望:等待退水的日子
1941年的春汛比往年更猛。清明节后的一场大雨,让黄河水位又涨了三尺,刚露出水面的高岗又被淹没,灾民们不得不往更高的地方转移,开封城墙的半腰都浸在水里,城砖上的青苔长得密密麻麻。
春汛带来了新的灾难,也带来了一点"馈赠"。水流冲来了上游的枯枝、木材,甚至还有没被泡坏的粮食;河底的鱼虾随着水流到了浅水区,灾民们趁机捕鱼捞虾,暂时缓解饥饿;连水鸟也多了起来,孩子们用弹弓打鸟,烤熟了能当顿荤菜。
等待退水成了黄泛区百姓的共同期盼。他们每天观察水情,在树上刻下水位线,看到水位下降一寸就欢呼雀跃;把家里的农具找出来擦拭干净,虽然还不知道耕地在哪里;甚至开始商量水退后种什么庄稼,有人说种高粱,有人说种豆子,争论声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军队也在为退水做准备。南阳军的工兵营悄悄潜入黄泛区,测量水位,绘制地形图,准备水退后抢修道路;国军的后勤部队储备了种子和农具,只等水退就发放给灾民;连新西军的游击队都在芦苇荡里开会,计划水退后如何组织生产自救。
1941年暮春的一天,民权县的李铁牛发现,水位线比昨天下降了两寸。他激动地跑到邻居家报信,不一会儿,整个窝棚区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站在水边,看着缓缓下降的水位,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有个老人说:"你看,草都从水里钻出来了,水真的要退了。"
夕阳西下,黄泛区的水面被染成金红色。灾民们坐在筏子上,看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没有日军的飞机,只有归巢的水鸟。他们知道,苦难或许还会持续,但春天己经来了,退水的日子不远了,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像那些在浊水里挣扎的芦苇,虽然被淹没,却从未停止生长。
1941年的河南黄泛区之春,是苦难的,也是坚韧的;是绝望的,也是充满希望的。它像一幅沉重的画卷,记录着战争与灾荒带给中国人民的苦难,也记录着他们在绝境中永不磨灭的生命力。当多年后人们回望这段历史时,或许会忘记具体的苦难细节,却会记住:在那片被黄河水浸泡的土地上,曾经有一群人,像野草一样,在春天里顽强地等待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