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的秋来得早,一场冷雨过后,铁矿的工棚顶上结了层薄霜。张致远蹲在矿石堆前,指尖划过块赤褐色的铁矿,铁锈染得指腹发红,像极了林楚瑜咳在他衬衫上的血。怀里的日记本硌着肋骨,那片杏花干和玉兰花瓣在纸页间相触,仿佛在替他们完成未竟的相拥。
“陈师傅,这矿的含铁量测出来了。”年轻勘探员举着化验单跑过来,羊皮纸被风掀得哗哗响,“比您预估的高三个百分点,能炼出好钢!”
张致远接过化验单,铅笔在数据旁打了个勾。这是他改良的冶炼公式,算法里藏着林楚瑜教他的化学方程式——那年在上海阁楼,她趴在他背上,笔尖在他手心写着“Fe?O?+3CO=2Fe+3CO?”,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脖颈,说“钢铁是骨头,化学是血脉”。如今他把这血脉融进铁矿,倒像是替她触摸这片土地。
工棚的油灯昏黄,他铺开图纸画熔炉设计图,笔尖总在不经意间画出小小的花瓣。有次勘探员凑过来看,指着图角的玉兰花笑:“师傅画得真好,像极了南京路上卖的绢花。”张致远没说话,只是把那朵花描得更细致了些——那是林楚瑜最爱的样式,花瓣要带三分卷,像她害羞时抿起的嘴角。
深秋的夜来得沉,他裹着破军毯坐在矿石堆上,铜环在腕间泛着冷光。远处传来狼嚎,衬得山谷格外静。他摸出日记本,借着月光翻到她写“楚瑜,等胜利了就去看海”的那页,纸页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她当年咬着笔杆算数据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她总说“海是倒过来的天”,现在他望着鲁南的星空,倒觉得这片星空像她没见过的海,星星是浪尖的光。
转年开春,他带着铁矿样本回武汉。火车过淮河时,遇到支逃难的队伍,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抱着本化学课本,被挤得东倒西歪。张致远伸手扶了把,瞥见课本扉页的名字“林楚瑜”,心脏猛地一缩。姑娘红着眼圈道谢:“这是我姐姐的书,她去年死在南京了,说要我带着书找兵工厂……”
张致远的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按林楚瑜笔记抄的公式集:“拿着,你姐姐的学问,不该埋在土里。”姑娘接过布包时,他看见她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和林楚瑜当年系在铜环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回到汉阳兵工厂时,玉兰花正开得热闹。老郑在车间门口种的玉兰树,己经能遮住半扇窗。张致远摘下朵花,别在车床的摇把上,金属的冷硬衬得花瓣格外软。他启动车床,轰鸣声里,仿佛又听见林楚瑜在喊“慢点开,丝杠会断”,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车间,阳光在地上投着他孤影。
夏天的暴雨冲垮了临时仓库,他和工人们抢救器材时,在墙角发现个铁皮盒。打开一看,是半盒没用完的化学试剂,标签上的字迹是林楚瑜的——原来她当年从上海带来的东西,还有遗漏在这里的。他捏起支装着紫色液体的试管,突然想起她做实验时总说“高锰酸钾是最烈的性子,要顺着它”,就像她对他,从来都是温柔地包容。
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在拆炸弹,引线烧得只剩寸许。林楚瑜扑过来按住他的手,指尖被烫出燎泡,却笑着说“我算过,还有十七秒”。他在梦里数着数,十七秒后炸弹没响,她却突然化成了玉兰花,瓣瓣落在他掌心。惊醒时,他攥着的床单己被冷汗浸透,铜环在腕间烫得像团火。
1941年的中秋,兵工厂加餐,食堂蒸了桂花糕。张致远揣了两块往长江边去,江面上漂着许多灯笼,都是逃难的人放的。他把一块糕掰碎了撒进江里,剩下那块放在石头上,对着江水说:“楚瑜,尝尝这个,比你做的糯米糍差远了。”风卷着桂花的香飘过来,像她从远处应了声。
冬天来临时,他奉命去重庆送新炼的钢材。路过防空洞时,听见个孩子在背化学元素周期表,稚嫩的声音漏在寒风里:“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张致远停下脚步,这是林楚瑜教过他的,说“背会了就像把星星揣进兜里”。他摸出块糖递给孩子:“后面是钠镁铝硅磷,记住了吗?”孩子点点头,他却红了眼——这些她教他的东西,终于有了传人。
在重庆的兵工厂,他见到了从上海来的工程师。工程师说,林楚瑜当年设计的炸药配方,现在还在用,炸死了不少鬼子。“她总说,好的配方要像水,能钻进石头缝里。”工程师叹着气,“可惜啊,那么好的姑娘……”张致远没接话,只是摸着怀里的日记本,那里夹着的花瓣,似乎又香了些。
回程的路上,火车被日军的飞机轰炸,车厢起火时,他把装着样本的箱子死死护在怀里。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恍惚间看见林楚瑜在车窗外招手,蓝布旗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盛开的玉兰花。他突然有了力气,抱着箱子冲过火海,指甲在箱面上抠出深深的印子。
1942年的清明,他又去了汉阳兵工厂的废墟。玉兰花落了满地,踩上去像踩碎了月光。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泥里画了个小小的圈,把带来的杏花干和玉兰花瓣埋进去,上面盖了块平整的石头。“楚瑜,等胜利了,我就把你迁到鲁南去,那里有你喜欢的杏花。”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石头上,像她在轻轻应着。
夏天的某个午后,他正在调试新造的迫击炮,通信兵跑来说有他的信。信封上的地址是鲁南,拆开一看,是那个叫林楚瑜的小姑娘写的,说她考上了兵工厂的技术学校,正在学炸药配方,还附了张她穿着校服的照片,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林楚瑜年轻时的模样。
张致远把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正好在林楚瑜写“要让更多人学会”的那页。他走到玉兰树下,看着阳光透过花叶洒在地上,斑斑驳驳的像串密码。他知道,这是林楚瑜在透过时光看着他,看着他们未竟的事业,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接过去。
秋天的机床前,他磨坏了第十七个砂轮。磨下来的铁屑堆在地上,像座小小的坟。他想起林楚瑜总说“铁屑是钢的骨头渣,不能浪费”,就把铁屑收进铁盒,打算融成块铁板,刻上她的名字。刻刀在铁板上划下第一笔时,他忽然笑了——原来她早就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像这铁屑融进钢里,再也分不开。
1943年的春节,他收到鲁南寄来的包裹,是那个小姑娘寄的,里面是包杏花蜜,还有张字条:“陈师傅,这是用您看过的那片杏花酿的,您尝尝。”他舀了勺蜜放在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像那年在上海,她喂他吃的第一口桂花糖。
开春后,他去车间的次数少了,总爱坐在玉兰树下翻林楚瑜的日记本。有天老郑凑过来,指着某页的涂鸦笑:“这不是你吗?画得还挺像。”那是她画的他修枪的侧影,头发被机油粘在额头上,嘴角却带着笑。张致远摸着那涂鸦,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思念,其实都藏在这些细碎的笔画里,从未离开。
夏天的暴雨里,玉兰树被雷劈断了半枝。张致远冒雨把断枝拖回来,截成小段,打磨光滑了,做成一个个小小的书签,每个上面都刻着朵玉兰花。他把书签分给工人们,说“这是林同志留下的念想”,工人们不知道林同志是谁,却都小心地收着。
深秋的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鲁南的杏花林里,林楚瑜穿着浅灰色风衣,手里举着朵玉兰花,笑着说“致远,你看,它们都开了”。他跑过去,这次抓住了她的手,暖暖的,再也没松开。醒来时,窗纸上己经透了白,他摸了摸腕上的铜环,凉丝丝的,却让他觉得踏实——她一首都在,在他的梦里,在他的心里,在他走过的每段路上。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兵工厂的方向,那里己经有了灯火。他把日记本揣进怀里,摸了摸口袋里的杏花蜜,大步往车间走。路上遇到早起的工人,笑着打招呼:“陈师傅,今天怎么这么早?”他笑了笑,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她在等他,等他带着光,走到他们约定的地方。
江水在远处流淌,玉兰树在风中摇曳,车床的轰鸣声渐渐响起。他的脚步踏在晨光里,每一步都带着两个人的重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梦,都化作了车床的转速,化作了钢水的温度,化作了射向敌人的炮弹,在岁月里燃烧成不灭的光。而他知道,只要这光还在,她就永远活着,活在他的骨血里,活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