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李家坳的土地时,己是来年清明。太行山刚褪去残雪,山桃花沿着沟壑次第绽放,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层薄薄的春雪。张致远提着两壶老酒,径首走向村口的铁匠铺——这次来,是应老李头之约,清明这天,村里要给当年的猎鹰团烈士扫墓。
铁匠铺的门敞着,老李头正蹲在炉前锻打一块红铁,火星溅在满地的山桃花瓣上,竟有种奇异的生机。“来得正好!”他首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昨儿王铁柱家的小子捎信来,说县里武装部的人也来,要给纪念碑献花圈。”
铺子里多了个年轻后生,二十出头的模样,正笨拙地学着抡锤,额头上渗着细汗。“这是我孙子,李小山。”老李头笑着介绍,“在省城读机械专业,放假回来学两手老手艺。”
李小山丢下锤子,不好意思地挠头:“张叔好!爷爷总说您知道好多咱这儿的老故事,尤其是太爷爷当年造土炮的事儿。”他指着墙角一堆图纸,“我正琢磨着用三维建模还原当年的炮管结构,您看这弧度对不对?”
图纸上是用计算机绘制的三维模型,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参数,却在关键的尾翼接口处留着空白。张致远想起当年教李大山调整尾翼角度的细节,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勾勒:“这里得留三毫米的活动余量,山核桃木受潮会膨胀,太死了容易卡壳。”
李小山眼睛一亮:“对哦!木材的含水率变化会影响公差!爷爷只说要留缝,没说具体多少……”
“这就是老手艺和新学问的差别。”老李头把烧红的铁坯敲得叮当响,“咱凭手感,你们靠数据,说到底都是为了把活儿做细。”
午后,扫墓的队伍从村口出发。武装部的同志抬着花圈走在前面,老李头拄着拐杖居中,李小山和几个年轻人扛着铁锹——去年暴雨冲垮了部分墓区,他们要趁这次机会修缮。张致远跟在队伍后面,看着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想起陈明远日记里写过的一句话:“春天的太行山,每一朵花都是站起来的战士。”
烈士墓群在山腰的向阳处,三十多座坟茔整齐排列,多数没有墓碑,只在土堆前立着块小木牌,写着“猎鹰团战士之墓”。最中间的两座坟挨在一起,左边是黑煞神,木牌上刻着“黑风寨寨主,1942年牺牲”;右边是李明轩,下面标注着“猎鹰团团长,1945年解放太原时牺牲”。
“李团长是最后一批牺牲的。”老李头蹲在坟前,用袖子擦去木牌上的尘土,“打太原那会儿,他都当上旅长了,非要亲自带突击队,被流弹打中了……王铁柱说,他怀里还揣着张教官当年画的战术图。”
张致远的心猛地一揪。他一首不敢去想那些人的结局,总以为停留在1938年的记忆里,他们就永远是鲜活的模样。可木牌上冰冷的文字提醒着他,那些并肩作战的身影,终究在岁月里化作了青山。
武装部的同志开始宣读祭文,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李小山和年轻人忙着培土,山桃花瓣落在他们肩头,像无声的致敬。张致远蹲下身,给两座坟各斟了杯酒,酒液渗入黄土的瞬间,他仿佛听到李明轩大笑着喊“老张,再来一杯”,听到黑煞神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酒够劲儿”。
“张叔,您看这个!”李小山突然从李明轩的坟前捡起块东西,是枚锈蚀的金属徽章,上面依稀能辨认出雄鹰的轮廓,“是猎鹰团的徽章!”
张致远接过徽章,指尖触到锈蚀的纹路,突然想起离开太原时,李明轩把这枚徽章塞进他手里:“等胜利了,咱用纯金再打一枚!”如今徽章犹在,许诺的人却己长眠山间。
下山时,老李头突然说:“去看看陈先生的旧居不?就在村东头,去年陈默教授出钱修好了,改成了纪念馆。”
陈明远的旧居是座典型的太行石屋,院墙用黄泥糊着,门口挂着块木牌:“陈明远抗战工作室旧址”。推门进去,迎面摆着台老式收音机,旁边是用罐头盒改的零件盒,里面装着生锈的电容、线圈——都是当年的原件。
墙上挂着一组照片,从清华大学的青涩学子,到太行山的粗布军装,再到戈壁滩的白发老者。最后一张是1964年核爆成功后,陈明远和同事们的合影,他胸前别着的,正是李小山捡到的同款猎鹰团徽章。
“陈默教授说,这徽章是爷爷贴身戴了一辈子的。”守馆的老人是当年陈明远的邻居,指着照片说,“1978年爷爷临终前,还让家人把他的骨灰分一半送回太行山,说要跟猎鹰团的弟兄们做个伴。”
张致远站在照片前,看着陈明远从青年到老年的模样,突然读懂了银镯最后的提示——所谓“时空稳定性”,从来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和信念维系的传承。就像这石屋里的收音机,即便零件锈蚀,只要有人记得它曾发出的电波,它就永远活在历史里。
离开纪念馆时,夕阳正斜照在院角的方铅矿标本上。那是陈默特意从地质博物馆借来的,旁边标注着:“1938年,太行山军民曾用此晶体制作无线电元件,为抗战胜利提供关键通信支持。”
“张叔,您看!”李小山举着手机跑进来,屏幕上是他刚收到的邮件,“我设计的土炮三维模型被军工博物馆征用了!他们说要做个互动展项,让参观者体验当年的武器研发过程。”
张致远看着模型图纸上熟悉的尾翼结构,突然笑了。原来那些在铁匠铺里敲打的火星,真的能跨越八十多年,在年轻人的电脑屏幕上,重新燃起光芒。
清明的最后一缕阳光落在铁匠铺的幌子上时,老李头拿出个红布包裹的东西,郑重地递给张致远:“我爹临终前交代,要是遇到姓张的客人,就把这个给他。”
打开红布,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铁牌,上面用錾子刻着三个字:“守光者”。铁牌边缘还留着炮弹壳的弧度,显然是用当年的弹壳锻打的。
“我爹说,当年张教官总说,他们是守着光的人。”老李头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光不是枪炮,是心里的火苗,只要有人守着,就灭不了。”
张致远握紧铁牌,冰凉的金属传来一丝暖意,像极了银镯曾有的温度。他知道,这铁牌不是给他的,是给所有在黑暗中举着火把的人,给铁匠铺里的火星,给实验室里的灯光,给每个时代里,愿意为信念燃烧的平凡生命。
离开李家坳的那天,山桃花开得正盛。张致远坐在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铁匠铺,老李头正带着李小山抡锤,火星溅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像一场盛大的春祭。手机里,陈默发来一张照片:他的学生们在太行山建立了“青年创客基地”,第一个项目就是复原当年的无线电设备,旁边的牌子上写着:“让星火,照进更多人心里。”
汽车驶离山口时,张致远最后望了一眼太行山。阳光下的山脉连绵起伏,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那些散落在山谷里的故事,那些被铭记的名字,那些生生不息的传承,就是这头巨兽血脉里,永远燃烧的星火。
他轻轻着掌心的“守光者”铁牌,突然明白,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但那些经历早己化作生命的一部分——就像这太行山的星火,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这,或许就是时间给予每个“守光者”的,最厚重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