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胡同的槐叶落尽时,林晚的咳嗽声成了胡同里最常听见的背景音。她总爱在午后搬把藤椅坐在院门口,膝头盖着张致远留下的羊毛毯,看着胡同口那片光秃秃的土地发呆。去年的向日葵秸秆早己被丫丫的爸爸捆成束,立在墙角像扎着的稻草人,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低地哼歌。
“林奶奶,该喝药了。”丫丫端着个粗瓷碗过来,碗里的药汁泛着深褐色的光,飘着股甘草的甜香。这方子是林晚自己开的,她说治咳嗽得用冷口的老法子,甘草配杏仁,再加点蜂蜜,温着喝最养人。
林晚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忽然想起张致远走的前一年,也是这样的冬天,他咳得睡不着,她就守在灶房煎药,药香混着窗外的雪粒子声,成了那夜最深的记忆。“丫丫,”她喝了口药,舌尖泛起熟悉的甘苦,“今年的向日葵种子,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种子藏在张致远留下的铁皮盒子里,就放在五斗柜最下层。丫丫搬来小板凳,踩着凳脚够了半天,才把盒子抱下来。盒子上了锁,钥匙是枚小小的铜向日葵,林晚总把它串在钥匙链上,晃起来叮当作响。
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小布包,每个布包上都用毛笔写着年份:“庚申年冷口”“癸亥年北平”“丙子年新种”……最新的那个布包上,字迹己经有些抖了,是去年秋天林晚亲手写的“壬午年”。
“这是张爷爷亲手缝的布包。”林晚捻起个边角磨得发白的布包,上面还留着细密的针脚,“那年在冷口,他怕种子受潮,就用我的蓝布褂子剪了块布,一针一线缝的。”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这针脚歪歪扭扭的,他总说自己手笨,可缝这布包时,却缝得比谁都仔细。”
丫丫凑过去看,布包上果然有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排列不齐的小脚印。她忽然想起林奶奶讲过的故事,张爷爷在冷口养伤时,总爱抢着帮林奶奶缝补衣裳,结果把袖口缝成了疙瘩,被林奶奶笑着骂“添乱”。
“奶奶,我帮您晒种子吧。”丫丫小心地把种子倒在竹匾里,黑亮的籽实滚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响,像串碎珠子。
林晚点点头,看着竹匾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她忽然觉得眼皮发沉,恍惚间又回到了1947年的冷口,张致远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把朝阳的泥土撒在冷口的土地上,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汗珠顺着下颌线滚下来,滴进土里,像落下的星星。
“晚晚,你看这土多好,明年肯定能长出好苗子。”他笑着朝她招手,手里还攥着颗刚摘的酸枣,红得像玛瑙。
她想走过去,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远处的向日葵花海翻涌着,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笑脸。张致远的声音越来越近,混着马头琴的调子,像支温柔的歌。
“奶奶?奶奶您醒醒!”丫丫的声音把她从梦里拽了回来。林晚睁开眼,看见丫丫正焦急地摇着她的胳膊,竹匾里的种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梦里的星星。
“没事,奶奶打了个盹。”她拍了拍丫丫的手,掌心的温度有些凉,“种子要晒透,不然春天不发芽。”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头,却悄悄把自己的小棉袄脱下来,盖在林晚的腿上。“老师说,人老了就怕冷。”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等向日葵长出来,我天天给您摘最大的花盘,晒成干花,插在您床头。”
林晚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好啊,奶奶等着。”
可她没能等到。
立春前的一个清晨,丫丫照例来喊林晚起床,却发现老人静静地躺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那枚酸枣木向日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只是睡着了,梦里正看着向日葵开花。
王团长的儿子赶来时,看见林晚的床头摆着本翻开的《冷口记事》,书页停在描写向日葵花海的那段,旁边放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张致远和林晚站在冷口的花海里,他穿着军装,她穿着蓝布褂子,身后是蜿蜒的长城,像条守护着他们的巨龙。
“按她生前的嘱咐,把她和老张葬在一起吧。”王团长的儿子红着眼眶,把林晚的金戒指和张致远的木戒指放在一起,“她说,当年老张走时没带上金戒指,这次要亲手给他戴上。”
葬礼那天,门口的人来了不少。卓克图王爷的重孙带着马头琴,在墓前拉了支《向阳曲》,调子还是当年卓克图王爷传下来的,只是少了些苍凉,多了些温柔;纪念馆的讲解员姑娘捧着林晚的药书,说要把它放进展柜,和张致远的手稿并排摆放;栓柱的孙子扛着半袋向日葵籽,撒在两座紧挨着的墓碑周围,说这是冷口最新的“同心籽”,长出来的花盘会朝着同一个方向。
丫丫捧着那幅画了两个老人的向日葵图,轻轻放在墓碑前。画里的太阳被涂得格外明亮,金色的光芒洒在花海和长城上,像在说:这里永远有阳光。
“林奶奶,张爷爷,你们看,花快开了。”她小声说,手指在画纸上的向日葵花瓣上轻轻划过,“等开了花,我就把最黄的那朵摘下来,插在你们中间。”
风穿过墓园,带来远处的花香,像林晚当年煎药时飘出的甘草香,又像张致远刻木雕时扬起的酸枣木碎屑香。两只蝴蝶从花海深处飞来,停在画纸上的向日葵上,翅膀扇动着,带起一阵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星子。
清明节时,墓旁的向日葵果然冒出了嫩绿的芽。丫丫带着新晒的种子来补种,发现有几株芽苗己经朝着太阳的方向歪了歪身子,像在努力生长。王营长的儿子说,这是“向光性”,是刻在向日葵骨子里的劲儿,就像刻在张致远和林晚生命里的那份执着。
胡同口的向日葵也发了芽。街坊们轮流来浇水,说要替林奶奶把这片花种好。丫丫每天放学都来数叶片,在小本子上记下:“三月初十,第5片叶子长出来了”“三月十五,第12片叶子上有只七星瓢虫”,像当年的栓柱那样,把等待写成了诗。
入夏时,向日葵开了。冷口的墓园里,金黄的花盘铺了满地,把两座墓碑拥在中央,像盖了床金色的被子;国子监胡同口,花海从街头蔓延到巷尾,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说这花长得真精神,像有灵性。
丫丫在林晚和张致远的墓前摆了个小花坛,里面插着从胡同口摘的向日葵,还放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稚嫩的字迹写着:“这里住着两株向日葵,他们永远朝着太阳。”
有天傍晚,丫丫坐在墓旁看日落,忽然听见花海深处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说话。她屏住呼吸听,仿佛听见林奶奶在笑,说“你看这花盘多大”,又听见张爷爷在哼那支跑调的法语歌,调子软乎乎的,像浸了蜜。
她忽然明白,林奶奶和张爷爷其实没走。他们变成了风,变成了光,变成了这一茬又一茬的向日葵,在每个春天发芽,在每个夏天开花,把爱和希望,撒进了每一粒种子里。
秋风起时,丫丫摘下成熟的花盘,把种子小心翼翼地收进那个铁皮盒子里,又在新的布包上写下“癸未年”。她学着林奶奶的样子,把布包放进五斗柜最下层,锁好,把那枚铜向日葵钥匙串在自己的钥匙链上。
“明年,我们还种向日葵。”她对着空荡的院子说,像在对林奶奶和张爷爷保证,“种在冷口,种在胡同口,种在所有有阳光的地方。”
窗外的月光落在竹匾上,里面的向日葵籽闪着淡淡的光,像藏着一整个春天。丫丫知道,只要这些种子还在,林奶奶和张爷爷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它们会在泥土里睡着,在阳光里醒来,长出新的茎叶,开出新的花盘,年复一年,向着太阳,向着明亮的远方。
就像所有被爱过的时光,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人间。
林晚时空的张致远己经相聚,另一个时空的张致远,还将为了抗战胜利继续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