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花籽里的春天

2025-08-23 2982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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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胡同的晨雾还没散尽,林晚己经拄着拐杖站在向日葵地边了。今年的种子是栓柱托人从冷口捎来的,说是新选的“向阳红”,花盘能长到脸盆大。她颤巍巍地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的黑籽,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是那股熟悉的、混着泥土的清苦气,像极了当年在冷口,张致远从银镯里倒出的那把种子。

“林奶奶,我来帮您!”胡同口传来清脆的童声,是隔壁家的小姑娘丫丫,扎着和当年小石头一样的羊角辫,手里捧着个铁皮小铲子。这孩子打小就爱跟着林晚,总说要听“向日葵和张爷爷的故事”。

林晚笑着把种子递给她:“小心点埋,别太深,太阳照不着就不发芽了。”她看着丫丫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栓柱当年也是这样,蹲在冷口的地里,小拳头攥着种子,非要等她喊“开始”才肯撒。

雾渐渐散了,阳光落下来,在泥土上织出金色的网。林晚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丫丫把种子一粒粒埋进土里,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去年冬天染了风寒,嗓子总带着点沙哑,医生说要少劳累,可她总觉得,这向日葵地离了她不行——就像当年在冷口,她总觉得那些伤员离了她不行,张致远的书稿离了她磨墨不行。

“奶奶,您给我讲讲张爷爷刻木雕的事吧。”丫丫首起腰,额头上沾着泥,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田鼠。

林晚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这儿听。你张爷爷啊,手笨得很,刻第一个向日葵,把花盘刻成了圆饼子,还嘴硬说是‘改良品种’……”她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笑意,也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可他刻你的时候,却格外用心,连你辫子上的蝴蝶结都刻得清清楚楚。”

她说的是张致远晚年刻的最后一个木雕。那时他手抖得厉害,却非要给刚出生的丫丫刻个小玩意儿,花了整整三个月,刻出个站在向日葵地里的小姑娘,辫子上的蝴蝶结用红漆描过,鲜亮得像能飞起来。那木雕现在就摆在丫丫的床头,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觉。

丫丫的眼睛亮晶晶的:“张爷爷是不是很爱您?”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那道戴了一辈子戒指的浅痕还在,像个温柔的印记。“是啊,”她轻声说,“他总说,我是他的向日葵,他是追着我的太阳。”其实她知道,他们更像两株并排生长的向日葵,根在土里缠在一起,花盘朝着同一个方向。

入夏时,胡同口的向日葵果然长得比往年都高,金黄的花盘沉甸甸地垂着,像无数个盛满阳光的小碟子。林晚的身体却更差了些,常常坐在藤椅上一看就是一下午,目光落在花海深处,像在寻找什么。

这天午后,丫丫举着封信跑进来:“林奶奶,冷口寄来的!”信封上盖着纪念馆的邮戳,里面是几张照片——新修的展厅里,张致远的手稿被装在恒温玻璃柜里,旁边摆着那支刻字钢笔;她当年用过的铜药碾子旁,放着本泛黄的药书,扉页上还有她年轻时写的批注。

最末一张照片是片向日葵地,花海里立着块新石碑,刻着“致远晚晚之坪”。王团长的孙子在信里说:“这是大家商量着立的,就想让来看的人知道,有这样两个人,把一辈子都种进了这片土地里。”

林晚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却越擦越湿。她想起张致远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说:“晚晚,等我走了,就把我撒在向日葵地里……这样,我就能年年看着花开了。”

她当时没答应,总觉得太残忍。可现在看着照片里那片金黄的花海,忽然觉得,那或许是最好的归宿——他本就该回到土里,回到那些他用文字、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里。

秋分那天,林晚让丫丫的爸爸陪着去了冷口。车过长城时,她掀开窗帘,看见山坳里的果树红得像火,向日葵地边的石碑在阳光下闪着光。纪念馆的讲解员还是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看见她就笑着迎上来:“林奶奶,您可算来了!学生们天天问您什么时候来呢。”

展厅里挤满了戴红领巾的孩子,看见林晚进来,都齐刷刷地鞠躬:“林奶奶好!”他们手里捧着自己画的向日葵,有的涂得歪歪扭扭,却都朝着纸面上用蜡笔涂成金色的太阳。

林晚坐在轮椅上,看着孩子们举起画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栓柱的小本子上记满了花盘的数字,那些稚嫩的笔迹里,藏着最纯粹的希望。“孩子们,”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虽轻却很清晰,“你们知道向日葵为什么总朝着太阳吗?”

“因为它喜欢阳光!”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大声说。

林晚笑了:“是呀,就像我们心里,也要住着个太阳。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要朝着亮处走。”她指着窗外的花海,“你们看,那些花盘底下,藏着明年的种子。只要把种子撒进土里,春天一到,就又能长出新的向日葵——就像那些离开我们的人,其实从没走远,他们变成了种子,在我们心里发了芽。”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有个小姑娘忽然举起画:“林奶奶,我把张爷爷和您都画在花里了!”画上的两个老人手牵着手,站在金色的花海里,头顶是大大的太阳。

林晚接过画,指尖抚过画纸上的线条,眼眶又热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粒种子,正慢慢融进这片土地里,和张致远,和那些长眠在这里的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从冷口回来,林晚的精神好了许多。她开始整理张致远的书稿,那些没写完的片段、画满批注的草稿,被她一页页抚平,用线装订好。丫丫趴在旁边看,指着其中一页的向日葵图案问:“奶奶,这是张爷爷画的吗?”

“是呀,”林晚摸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他说要把每一朵花都画下来,送给我当礼物。”

其实张致远没画完,可林晚觉得,他己经把最珍贵的礼物留给她了——那些一起种向日葵的春天,一起守在油灯下的冬夜,一起在烽火里许下的诺言,早己比任何画作都生动。

冬至那天,林晚坐在向日葵地边的藤椅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丫丫给她披上厚厚的毯子,她却摆摆手,说不冷。她的目光落在胡同口,那里的向日葵秸秆早己被收割,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却像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丫丫,”她轻声说,“明年的种子,就藏在今年的花盘里……你要记得,把它们撒在有阳光的地方。”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头,握住她的手。林晚的手很凉,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她看着远处的阳光,忽然笑了,像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那天傍晚,林晚安详地走了。手里还攥着那枚酸枣木向日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只是睡着了,梦里回到了那年冷口的花海,张致远正朝她走来,笑着说:“晚晚,你看,今年的向日葵,开得真好。”

葬礼那天,天很蓝,像北平最晴朗的秋天。丫丫捧着那幅画,把它轻轻放在林晚的墓前,旁边是从冷口带来的向日葵籽。王营长的孙子说,要把林晚和张致远的故事编进纪念馆的讲解词里,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这片土地上,曾有过这样两个人,他们像向日葵一样,把一辈子都活成了阳光的模样。

第二年春天,丫丫在林晚和张致远的墓旁撒下了向日葵籽。没过多久,嫩绿的芽就冒了出来,怯生生地探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

胡同口的向日葵也发了芽,丫丫每天都来浇水,像当年的林晚那样,蹲在地里,轻轻抚摸着叶片上的绒毛。风吹过芽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说:你看,又是一个崭新的春天。

阳光落在嫩绿的叶片上,闪着细碎的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这个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世界。而那些藏在泥土里的种子,正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夏天到来时,绽放出一片金黄的花海——就像那些从未被遗忘的爱与希望,总会在岁月里,开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