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暖阳里的旧时光

2025-08-23 3113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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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胡同的冬阳总是懒洋洋的,斜斜地穿过槐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张致远坐在院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冷口记事》,阳光晒得他眼皮发沉,恍惚间又听见了冷口的风声——那风声里裹着向日葵的沙沙声,还有林晚低低的叮嘱。

“又在打瞌睡?”林晚端着盆温水出来,帕子浸了水,拧干时水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圆斑。她的动作比从前慢了些,膝盖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那是当年在冷口为了救伤员,跪在雪地里太久落下的根。

张致远睁开眼,看见她鬓角的白发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像落了层碎雪。“在想当年你给我包扎伤口,总说‘轻点疼,忍忍就好’。”他伸手去接水盆,被林晚轻轻拍开。

“你这老胳膊老腿,别乱动。”她把帕子敷在他手背上——他去年冬天摔了一跤,手腕总有些僵硬。“王团长的孙子刚才来电话,说纪念馆新来了批学生,想请你去讲讲向日葵的故事。”

张致远着手背上温热的帕子,忽然笑了:“我这记性,怕是讲着讲着就跑题了。”他确实老了,有时会忘了刚说过的话,却总能清晰地想起朝阳城头的酸枣,冷口窑洞里的油灯,还有林晚第一次穿上他送的蓝布褂子时,眼里闪着的光。

“跑题也没关系。”林晚蹲下来,帮他整理衣襟上的褶皱,“孩子们就爱听你讲那些‘没用的’——比如你刻木雕时总刻坏向日葵的花瓣,比如我把甘草当糖给你吃。”

那些“没用的”细节,其实是他们岁月里最珍贵的珠子,一颗一颗,串起了漫长的时光。

几天后,他们还是去了冷口。车过长城时,林晚掀起窗帘,看见山坳里的果树红得像火,当年种土豆的地方如今立着块石碑,刻着“希望之源”西个大字。“变化真大啊。”她轻声说,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过,像在触摸那些逝去的光阴。

纪念馆里的学生们排着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致远。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那枚酸枣木刻的向日葵,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三尺厚,我们以为熬不过去了……”

他讲到林晚在雪地里采草药,冻裂的手指染红了药篓;讲到卓克图王爷的骑兵把最后一袋干粮分给伤员;讲到向日葵种子在窑洞里发了芽,他们用体温焐着那些嫩绿的希望。学生们听得入了迷,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问:“张爷爷,您和林奶奶吵架吗?”

林晚在一旁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漾开的水波:“吵啊,他总爱把书稿堆得满地都是,我说他三次,他才肯收拾。”

张致远也笑了,转头看向她,眼里的温柔像浸了暖阳的湖水:“可她总在我写累时,端来温乎乎的绿豆汤,碗底还藏着两颗冰糖。”

学生们都笑了,笑声在展厅里回荡,惊起了阳光里的微尘。那些微尘在光束里跳舞,像极了冷口向日葵地里的萤火虫,带着细碎的光,照亮了每个认真倾听的脸庞。

从纪念馆出来,他们去看了那片向日葵地。冬天的土地光秃秃的,却能想象出夏天金黄的花海。栓柱的儿子在地里忙碌,看见他们就放下锄头迎上来:“叔,婶,今年的种子选好了,还是您当年留下的那批,出芽率高着呢。”

张致远让他推着轮椅走到地边,伸手摸了摸冻硬的泥土。泥土里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像无数个跳动的心跳。“好,好。”他连声说,眼眶有些发热,“等开春,我还来帮你撒种。”

林晚知道,他未必真的能来,可有些承诺,是要对着土地说的,就像当年在冷口,他们对着向日葵说“要好好活着”,对着长城说“要守住这片土地”。

回北平的路上,张致远靠在林晚肩上睡着了。车窗外的夕阳把长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守护着岁月的巨龙。林晚轻轻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想起他们刚到北平那年,他在胡同口种第一棵向日葵,不小心把腰闪了,她一边骂他“老不省心”,一边扶着他往家走,那时的风里也带着这样的暖意。

日子像胡同里的流水,不疾不徐地淌着。张致远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却总能在林晚走进房间时,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晚晚。”

这个称呼,他叫了一辈子。从冷口的“林姑娘”,到北平的“林晚”,再到如今的“晚晚”,每个字都浸着岁月的蜜。

开春的时候,胡同口的向日葵该撒种了。张致远坚持要自己来,林晚拗不过他,只好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着。他的手抖得厉害,种子撒得东一颗西一颗,却笑得像个孩子:“你看,这样它们就不会挤着了。”

林晚没说话,只是帮他把撒歪的种子挪到土沟里。阳光照在他们佝偻的背上,像给两个相依的影子镀上了金边。有路过的街坊笑着打招呼:“张大爷,林大妈,又种向日葵啊?”

“种,年年都种。”张致远抬头应着,眼里的光亮亮的,“这是我们的念想。”

念想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岁月里生根发芽。就像那枚酸枣木戒指,被林晚用红绳串着,挂在胸前贴身的地方,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木头的温润;就像那支钢笔,在纪念馆的展柜里,依旧保持着书写的姿态;就像张致远的书稿,被翻得卷了边,却依旧能读出字里行间的滚烫。

入夏时,向日葵开了。金黄的花盘齐刷刷地朝着太阳,把胡同口染成了一片明亮的黄。张致远的身体更差了些,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却总在黄昏时醒过来,说要去看向日葵。

林晚就扶着他,慢慢走到胡同口。晚风拂过花盘,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说悄悄话。“你看,”她指着最高的那朵花,“比去年的还高。”

张致远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花盘的影子:“像……像冷口的那些。”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晚晚,我没忘……没忘给你打金戒指的承诺。”

林晚握住他枯瘦的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硌着掌心,却暖得让人安心:“我知道,你一首记得。”

其实她早就不在乎金戒指了。那些日子里,他在烽火中递来的半块干粮,在寒夜里焐热的草药,在花海中写下的笨拙句子,早己比任何金子都珍贵。

那年秋天,张致远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那枚酸枣木向日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只是睡着了,梦里回到了冷口的向日葵地,阳光正好,花盘金黄。

林晚没有哭。她把那枚木向日葵放进他的口袋里,又把自己的金戒指摘下来,轻轻放在他手边。“一起走,”她轻声说,“就像当年说的,永远不分开。”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卓克图王爷的孙子带着马头琴,拉了支温柔的调子;王团长的儿子捧着《冷口记事》,读了那段关于向日葵的后记;栓柱的孙子捧着一把向日葵籽,撒在了张致远的墓旁,说:“张爷爷,明年这里就会长出向日葵了。”

林晚站在墓前,看着墓碑上他们的名字挨在一起,忽然觉得,他其实没走远。他变成了胡同口的向日葵,变成了纪念馆里的钢笔,变成了她胸口那枚温热的木戒指,变成了岁月里所有明亮的东西。

第二年春天,张致远的墓旁真的冒出了嫩绿的芽。林晚拄着拐杖去看,阳光照在芽苗上,闪着细碎的光。她蹲下来,像当年在冷口那样,轻轻抚摸着叶片,指尖传来熟悉的暖意。

“你看,”她轻声说,像在对他说话,“又发芽了。”

风穿过墓园,带来远处的花香,像他当年在花海中哼起的调子,不标准,却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林晚慢慢站起身,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去。远处的长城在阳光下蜿蜒,像条守护着希望的巨龙。她知道,只要太阳还在升起,向日葵就会年年开花,而他们的故事,就会在花海里,永远流传下去。

胡同口的向日葵又开了,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笑脸。林晚坐在院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捧着那本《冷口记事》,阳光晒得她眼皮发沉,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他说:“晚晚,你看,今年的向日葵,开得真好。”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满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