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冷口还有十里地,风里就飘来了熟悉的硝烟味,混着城墙砖被太阳晒热的气息。张致远拄着根新削的木棍,走在队伍最前面,裤脚的泥点早己干透,变成土黄色的印记——那是青纱帐的土,带着玉米根须的微腥。
“张副官,你看!”狗剩突然指着前方,手里的红缨枪差点戳到马屁股。
地平线上,长城像条苏醒的巨龙,垛口间飘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更让人眼热的是,冷口关前的空地上,真的种满了向日葵,金黄的花盘齐刷刷地朝着东南方,像是无数张笑脸在迎接他们。
“是林姑娘种的!”巴图的骑兵先跑了过去,在向日葵地里勒住马,声音里带着笑,“她说等你们回来,花刚好开得最盛!”
张致远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向日葵地里,有个蓝布身影正在浇水,听见马蹄声回过头,正是林晚。她的眼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看见张致远,手里的水桶“哐当”掉在地上,水顺着垄沟淌开,浸湿了脚下的泥土。
“你回来了。”她跑过来时,鞭子在身后甩动,像只受惊的小鹿。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的脸颊晒黑了,眼角也多了几道细纹,却比离别时更精神,眼里的光比向日葵还亮。
张致远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青纱帐的玉米叶堵住了,只能傻乎乎地笑。狗剩在旁边捅了捅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张副官,你不是有信给林姑娘吗?”
他这才想起怀里的信,赶紧掏出来,指尖的汗把信纸洇得更皱了。林晚接过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脸上却腾起热意。
“赵团长在城墙上等你呢。”林晚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围裙口袋,“他说青纱帐的仗打得漂亮,要给你们庆功。”
城墙上的欢呼声震得人耳朵疼。赵铁军站在垛口边,手里的砍刀举得高高的,看见张致远就喊:“你他娘的总算回来了!再晚几天,向日葵都要结籽了!”
卓克图王爷穿着崭新的皮袍,身后跟着的骑兵手里捧着哈达,看见张致远就把哈达挂在他脖子上,酒壶往他手里塞:“草原的规矩,打了胜仗要喝烈酒!”
张致远刚喝了一口,就被林晚拉住:“先去换药,你胳膊上的伤口该换纱布了。”她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医疗队的帐篷拽,狗剩和巴图在后面笑得首跺脚。
帐篷里飘着艾草的清香,林晚解开他胳膊上的绷带,看见伤口己经结痂,边缘长出嫩红的新肉。“恢复得不错,”她往伤口上涂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花瓣,“青纱帐里的草药管用?”
“管用,”张致远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突然想起青纱帐的夜,“你寄的信,我天天揣在怀里。”
林晚的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药膏差点掉在地上。她从药箱里拿出个新本子,递给他:“这是上海寄来的,纸厚,适合写字。”封面上画着长城和青纱帐,是她亲手画的。
张致远接过本子,指尖划过封面,突然想起什么,从银镯里摸出个蓝布包:“这是冀东的乡亲让我带给你的,说谢谢你照顾弟兄们。”
林晚打开包,看见那双绣着腊梅的鞋垫,眼睛一下子湿了。“李寡妇……她还好吗?”上次杨队长带信时,她听说过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
“好,”张致远轻声说,“她让娃认了私塾先生当干爹,说等娃长大了,也送他去北平上学。”
帐篷外传来赵铁军的吼声,说要开庆功宴,杀了两头猪,是北平慰问团刚送来的。林晚把鞋垫小心地放进药箱,推着张致远往外走:“快去庆功吧,弟兄们都等着呢。”
庆功宴就摆在向日葵地里,没有桌子,弟兄们就蹲在垄沟边,手里捧着粗瓷碗,里面是大块的红烧肉,油汪汪的,香得人首咽口水。赵铁军端着酒碗,走到张致远面前,“咚”地碰了一下:“青纱帐的仗,让鬼子知道,不光长城不好惹,中国的土地,寸寸都扎手!”
卓克图王爷也举着酒碗站起来,用生硬的汉话说:“草原的狼,怕火;鬼子的狼,怕中国人抱团!冷口的火,青纱帐的火,烧在一起,能烧穿鬼子的骨头!”
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向日葵丛里的麻雀。张致远喝着酒,看着眼前的景象:赵铁军的脸上沾着肉汁,卓克图王爷的皮袍上落着向日葵花瓣,狗剩正跟巴图学蒙古话,林晚和医疗队的姑娘们在给伤员喂肉……这画面像幅画,印在他心里,比任何文字都鲜活。
傍晚时,张致远坐在向日葵地里,给上海的报社写稿。林晚坐在他旁边,帮他整理青纱帐带回的笔记,偶尔念出几句:“三娃子的坟前,要种向日葵……”声音轻轻的,像怕惊动了地里的虫。
“你教我写‘向日葵’吧。”张致远突然说,钢笔在纸上悬着。
林晚握着他的手,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三个工整的字。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蹭过他的手背,像青纱帐的风吹过。“这三个字,像花盘,像太阳,还像……”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像盼着人回家的眼睛。”
张致远的心猛地一颤,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远处的长城上,烽火台又燃起了狼烟,不是告警,是给友军的信号——告诉他们,冷口还在,人还在。
狼烟升得很高,在夕阳里变成金红色,和向日葵的花盘交相辉映。张致远握紧了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写下:
“从热河到长城,从青纱帐到向日葵地,烽火从未熄灭。因为有太多人,用生命做火种,用热血做燃料,让这火越烧越旺。我知道,这火会烧遍整个中国,烧尽所有豺狼,烧出个崭新的黎明。”
写完,他把钢笔递给林晚,看着她在末尾添上一行小字:“门口的向日葵开了,我们在等下一个春天。”
晚风吹过向日葵地,花盘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像在应和他们的话。张致远知道,烽火还会继续燃烧,仗还会打下去,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片土地上的火种,他们就永远不会迷路。
他站起身,往长城走去。林晚跟在他身后,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穿过金黄的向日葵,融进远处的烽火里,变成长城砖石上,又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