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的暑气像团湿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张致远蹲在玉米地里,借着透过叶隙的光斑,给林晚写信。钢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划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字迹,有几个字被汗水洇开,晕成小小的墨团。
“……三娃子埋在老槐树下了,乡亲们说,等秋收时,要在树下种棵向日葵,让花盘永远朝着冷口的方向。狗剩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他说等打跑鬼子,就去北平上学,林姑娘要是教他,他一定好好学……”
写到这儿,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回头一看,是私塾先生拄着拐杖走来,手里捧着个蓝布包。“张副官,”老人把布包往他怀里塞,“这是村里的婆娘连夜缝的鞋垫,纳了‘平安’二字,垫在鞋里,走山路不磨脚。”
布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多双鞋垫,针脚密密麻麻,有的绣着简单的花纹,有的首接用红线绣着“杀鬼子”。张致远拿起一双,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腊梅,像极了林晚在红布上绣的那朵。
“是李寡妇绣的,”先生叹了口气,“她男人去年被鬼子挑了,就剩她跟个三岁的娃,夜里就着油灯缝,眼都熬红了。”
张致远把鞋垫小心翼翼地放进银镯空间,突然想起林晚往他背包里塞草药的样子。这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意,比任何武器都让人心里发暖。
“对了,”先生从袖里摸出封信,“是前儿个从冷口传过来的,游击队的杨队长托人带来的,说是给你的。”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林晚的笔体。张致远捏着信封,指尖有些发颤,像捧着团火。玉米地里的风突然变得清爽,吹得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催他快点拆。
信里夹着片干枯的腊梅花瓣,是冷口城墙上的那种。林晚的字迹在信纸上跳着:
“……冷口的伤员好多了,用你送来的消炎药,感染的少了一大半。赵团长说你在青纱帐里打得好,鬼子的运输队不敢走冀东了,长城这边的压力小了很多。卓克图王爷的骑兵学会了种玉米,说等打完仗,要把草原的种子带来,跟青纱帐的玉米种在一块儿……”
她还说,上海寄来了新的钢笔和本子,等着他回来写故事;说医疗队的姑娘们编了支新歌,歌词里有“青纱帐连着长城长”;说她给银镯空间准备了好多新书,都是教认字的。
“……别总想着拼命,”最后一句的字迹有些重,墨水都透了纸背,“我在冷口的窑洞前种了向日葵,等你回来时,花该开了。”
张致远把花瓣夹进信里,贴在胸口,感觉那点干枯的黄比阳光还烫。他想起雨夜里她踮脚的那个吻,想起她给伤员换药时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青纱帐的路也没那么长了。
“张文书!鬼子的骑兵来了!”狗剩的喊声打断了思绪。他手里挥舞着红缨枪——那是用折断的步枪加了红布做的,枪杆上还刻着“三娃子”三个字。
张致远赶紧把信塞进怀里,摸出银镯里的机枪。望远镜里,十几个鬼子骑兵正往玉米地冲,马蹄踏在田埂上,扬起阵阵尘土。
“把他们引进迷魂阵!”他喊着,往东边的低洼地跑。那里的玉米长得最密,乡亲们提前挖了纵横交错的浅沟,上面盖着玉米叶,专绊马腿。
狗剩吹了声口哨,十几个后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挥舞着锄头、镰刀,故意往迷魂阵的方向跑,嘴里还喊着:“鬼子来啊!抓不着俺们!”
鬼子骑兵果然被激怒了,嗷嗷叫着追过来。刚冲进迷魂阵,就听见“扑通”声接连响起——马腿被浅沟绊住,骑兵一个个摔下来,有的被玉米秆戳了眼睛,有的摔断了胳膊。
“打!”张致远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弟兄们举枪就打。巴图留下的骑兵也冲了出来,马刀劈在摔懵的鬼子身上,血溅在金黄的玉米穗上,像结了串红玛瑙。
有个鬼子军曹想骑马突围,被狗剩一红缨枪扎中马屁股,马受惊了,驮着他往老槐树的方向疯跑,正好撞在乡亲们设的绊马索上,人仰马翻。狗剩冲上去,一脚踩住鬼子军曹的胸口,红缨枪指着他的喉咙:“你还记得李家屯的三娃子不?他才十五!”
鬼子军曹哆哆嗦嗦地掏枪,被张致远一脚踢飞。“带回去,”他看着地上哼哼唧唧的鬼子,“让他看看三娃子的坟,看看青纱帐里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清理战场时,在鬼子的背包里翻出些家信,大多是用日文写的,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私塾先生懂些日文,念给大家听:“有个鬼子说,他娘让他早点回家收麦子,说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
狗剩抢过信,撕得粉碎:“他们想家,俺们就不想?三娃子还想看着向日葵开花呢!”
张致远没说话,把撕碎的信纸捡起来,埋在三娃子的坟旁。他想起林晚信里说的向日葵,突然觉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家里都有等着的人,可鬼子偏要带着枪来别人家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这账,必须得算。
傍晚时,杨队长带着游击队来了,带来了冷口的新消息:德械师的重炮到了,在喜峰口打了场大胜仗,缴获了鬼子的指挥车,里面有坂垣的作战地图。
“赵团长让你们往回撤,”杨队长擦着脸上的汗,“青纱帐的任务完成了,鬼子的补给线被咱们搅得乱七八糟,短时间不敢绕后了。”
乡亲们听说他们要走,都往队伍里塞东西:老汉把藏在菜窖里的土豆往背包里塞,婆娘把刚做好的玉米饼往战士手里递,孩子们拉着马缰绳,舍不得松开。
李寡妇抱着娃,往张致远手里塞了双鞋垫,正是那双绣着腊梅的:“这双给林姑娘带回去,就说冀东的婆娘谢谢她,把弟兄们照顾得好。”
娃还不懂事,伸手去抓张致远脖子上的铜哨,咯咯地笑。张致远摸了摸娃的头,把哨子摘下来,塞在他手里:“等你长大了,用它吹《义勇军进行曲》,给你爹报仇。”
离开李家屯时,天己经黑了。乡亲们举着松明火把送了老远,火把的光映在青纱帐里,像条长长的火龙。私塾先生站在老槐树下,高声念着他新写的诗:“青纱帐里烽火烈,长城内外血未凉,待到秋来粮满仓,共举刀枪向豺狼……”
队伍走在玉米地里,脚步声惊动了栖息的夜鸟。狗剩突然停住脚,往三娃子的坟头鞠了三个躬:“俺们还会回来的,带着向日葵的种子。”
张致远回头望,看见火把的光里,李寡妇抱着娃站在老槐树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摸了摸怀里的信,林晚说冷口的向日葵快开花了,他得快点回去,不然花该等急了。
银镯空间里,三十多双鞋垫整整齐齐地码着,像片小小的花海。张致远知道,这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意,会跟着他们回长城,跟着烽火一起,烧得更旺。
夜风吹过青纱帐,玉米叶的沙沙声像在送行。他握紧了手里的枪,往冷口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等待的人,有未熄的烽火,有比青纱帐更辽阔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