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一天比一天高的红色小楼,像一根烧红的烙铁,不仅烙在冯招娣的心上,也烙在了整个茶岭村村民的眼里。
它像一个坐标,一个象征,清晰地划分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边是热火朝天,蒸蒸日上。
另一边,则是死水一潭,悔不当初。
这天上午,李凡把家里的事交给林若诗,自己则背着手,慢悠悠地朝着村西头的乱石坡走去。
一路上,但凡是遇见他的村民,都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脸上堆起了恭敬而又讨好的笑容。
“凡哥儿,去窑上看看啊?”
“李老板,您这新房子盖得可真气派!”
李凡一一点头回应,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络。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的敬畏,并非来自他这个人,而是来自那座能烧出“金砖”的窑,和那栋让所有人都眼红的红砖小楼。
还没走到乱石坡,那股喧闹沸腾的气息就己扑面而来。
“嘿呦——!加把劲儿啊!”
“起窑咯——!小心点,别磕着碰着!”
号子声、铁锹和砖块的碰撞声、独轮车“吱呀”的滚动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和希望的劳动交响曲。
李凡站在坡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乱石坡早己变了模样。原本的荒芜和杂乱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巨大工地。
左手边,是新开辟出来的泥料场,几个汉子正赤着膊,挥舞着铁锹,将精选出来的黏土和水混合,然后用脚奋力地踩踏,那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虬结贲张,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中间,是平整出来的巨大晾坯场。数不清的土坯,像列队的士兵,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接受着阳光的洗礼。
几个女工正拿着尺子,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土坯的尺寸和干湿度。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座己经开过一窑,此刻正在进行第二窑装坯的巨大砖窑。
工人们排成一条长龙,将晾晒好的土坯,通过人手接力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传递进窑洞。
王铁柱就站在窑口,他嗓门最大,负责指挥协调,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和自豪。
“都给我仔细点!这可是咱的饭碗!谁要是给我磕坏了一块,中午就别想吃肉!”他瓮声瓮气地吼着,却引来工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
李凡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凡哥!”王铁柱一见是他,立刻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你咋来了?这点小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和林叔,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我就是过来看看大家伙。”李凡笑着,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汗水浸透,却洋溢着干劲的脸,“怎么样,累不累?”
“累啥!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一个离得近的汉子抹了把汗,大声笑道,“跟着凡哥儿有肉吃,有钱拿,这点活算个啥!”
“就是!以前在地里刨食,比这累多了,到头来还填不饱肚子!现在这日子,做梦都笑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话语朴实,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感激。
李凡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几个岁数大的工人一人散了一根,又拍了拍王铁柱的胸膛:“好好干!等这窑砖烧出来,卖了钱,我再给大伙儿发个大红包!”
“噢——!”
一听到“大红包”三个字,工人们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山坡顶上的云彩给震散。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从坡下传了过来。
“哎哟,这可真是热火朝天啊!刘主任,您瞧瞧,我说得没错吧?咱们李凡老弟,那可是干大事的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钱大宝正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山坡下走了上来。
那中年男人约莫西十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中山装,胸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很,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整个工地。
李凡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镇上主管工业和供销的刘主任,在镇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刘主任。”李凡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递上一根烟。
刘主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倒也没拒绝,接过了烟。
钱大宝赶紧凑上去,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刘主任吸了一口,吐出烟圈,目光在工地上扫了一圈,语气平淡地开口:“小同志,你这个窑,动静搞得不小嘛。”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钱大宝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领导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他可是拍着胸脯跟刘主任保证,这茶岭村的红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李凡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考验他。
他笑了笑,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主任,光说不练假把式,您这边请,看看我们烧出来的东西。”
他领着刘主任,绕过正在装坯的砖窑,走到了另一边的成品堆放区。
当刘主任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即便是他见多识广,眼神也不由得猛地一缩。
只见上万块红砖,被码放成一个个巨大的砖垛,如同一座座红色的山丘,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
那是一种纯粹而厚重的枣红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块砖都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不是泥土烧制,而是用上好的玛瑙雕琢而成。
这片红色的海洋,带来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力。
“这……这都是你们这个土窑烧出来的?”刘主任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是。”李凡点了点头。他走到一个砖垛前,随手拿起两块砖。
他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当着刘主任的面,将两块砖的棱角,轻轻地对撞了一下。
“铛——!”
一声清越的金石之声,在山坡上响起。
那声音,不像砖石的闷响,反而更像是两块钢铁在碰撞,清脆,悦耳,还带着一丝悠长的回音。
仅此一声,高下立判。
刘主任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快步走上前,从李凡手里拿过一块砖,翻来覆去地看。
那平整的表面,那分明的棱角,那厚重的质感,都远超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