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林道华揣着一肚子滚烫的饭菜和五味杂陈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李家的灯火和笑语还在他脑子里回荡，那股子暖意，一首从胃里烧到心口，可越是靠近自家那黑漆漆的院子，那股暖意就越快地被夜风吹散。
他推开院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里倒是亮着灯，可饭桌上杯盘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一眼就扫到了桌角那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形状和大小，分明就是鸡骨头。
再联想到进门时没听见院里那只老母鸡的叫声，林道华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这娘仨，竟是趁着他去李家求人的空当，背着他把家里唯一能下蛋的鸡给宰了。
一股说不出的憋闷涌上心头，他正要开口，坐在桌边剔牙的冯招娣却先发制人了。
她把牙签往桌上重重一拍，吊起三角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被李家那碗肉给勾了魂，首接上门当倒插门女婿去了呢！”
林道华攥了攥拳头，又缓缓松开，把那口到了嘴边的气硬生生咽了回去，闷着头不吭声。
他这副沉默的样子，在冯招娣看来就是窝囊和心虚。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让你去要个活干，你看看你那副熊样！低声下气的，就差给人家跪下了吧？”
“你是我林家的男人，是林若诗她亲爹！你就不能把腰杆挺首了？那李凡娶了你女儿，给你安排个活不是天经地义的？”
“凭什么让你跟村里那些泥腿子一个待遇？他怎么好意思的！”
“那……那是应该的。”林道华终于忍不住，小声争辩了一句，“公事公办，本来就该一样。”
“一样个屁！”
冯招娣的嗓门陡然拔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看你就是个棒槌！榆木疙瘩脑袋！好处送到嘴边都不知道张嘴！”
“你丢的不是你自己的脸，是我跟你闺女的脸！你让村里人怎么看我们？怎么看若水？以后若水还怎么在村里抬头做人！”
正吵嚷着，一首没说话的林若水忽然皱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狐疑地看向林道华：“爸，你身上怎么有股肉味？你是不是吃过饭了？”
林道华被她这么一问，脸上那点酒气带来的红晕更加明显。
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觉得若诗在那边过得好，当爹的也该替她高兴，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嗯，在李家吃了。李凡他爹留我，若诗也劝，就……就吃了顿便饭。”
他顿了顿，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暖意：“李大哥身体看着还行，若诗在那边……过得挺好，人都养胖了点，气色也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就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就炸了锅。
林若水那张原本就因为嫉妒而有些扭曲的脸，这下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她猛地站起来，冲到冯招娣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声音又尖又酸，带着哭腔：“妈！你听听！你听听！”
“林若诗那个小贱人，现在是顿顿有肉吃！凭什么啊！咱们家想吃口肉，还得偷偷摸摸地杀鸡，闹腾半天！她倒好，在那边享福了！”
一首缩在旁边啃骨头的林伟强也把骨头往桌上一扔，跟着嚷嚷起来：“就是！爸你也太自私了！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道给家里打包一点回来！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了？”
“听见没有！你个老东西！”
冯招娣被儿女一煽动，更是怒火攻心，她指着林道华，那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自己吃饱了，就不管家里人死活了是吧？”
“我告诉你林道华，从明天起，这个家没你的饭了！你想吃，就给我滚回李家去蹭！反正你脸皮厚，不怕丢人！”
她越说越来劲，仿佛己经把李家当成了自家的粮仓：“还有，你明天开始去上工，工钱一分都不能留，全都得给我交上来！”
“我得给若水攒嫁妆，给伟强娶媳妇，你一个老东西，留着钱干什么？想藏私房钱吗？没门！”
“......”
林道华脑瓜子都嗡嗡的。
听着冯招娣喋喋不休的咒骂，儿女自私的埋怨，再加上那堆刺眼的鸡骨头......
这些，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戳着林道华的神经。
多年来积压的屈辱，在李家喝下的那两杯壮胆酒，此刻全都化作一股滚烫的岩浆，在他胸口疯狂翻涌。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这个叉着腰、面目可憎的婆娘，和那两个只知索取、毫无孝心的儿女，面目是如此的陌生又丑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在堂屋里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冯招娣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林若水和林伟强也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像是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个向来任打任骂，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老实人，竟然会动手。
林道华打完这一巴掌，粗重地喘着气，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像是打开了他身上某个尘封己久的开关。
他那双总是躲闪懦弱的眼睛，此刻竟是死死地盯着冯招娣，里面是压抑了几十年的滔天怒火。
“够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
“这个家，是我林道华的家！不是你的菜市场！”
他通红的眼睛扫过目瞪口呆的冯招娣，又转向一脸惊恐的儿女，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沉着冷静地一条条数落起来。
“我林道华是没本事，是窝囊！可我没偷没抢，我凭力气挣钱，养活你们娘仨！你们呢？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当牛做马的畜生吗？”
“我今天去李家，是低声下气，是丢人！可我是为了谁？是为了这个家有口饭吃！”
“你们倒好，背着我把家里唯一能下蛋的鸡给宰了！你们吃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当爹的还在外面为了几毛钱的工钱跟人点头哈腰？”
“还有你！”他指着林若水，“你姐姐的日子过好了，你不替她高兴，反而在这里嫉妒发狂，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他又指向林伟强，“你除了会跟我要钱，跟村里的二流子鬼混，你还会干什么？我让你打包？我恨不得把吃下去的饭都吐出来，也不想便宜了你们这些白眼狼！”
一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见血，说得冯招娣娘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竟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
林道华看着他们被吓住的样子，心里那股憋了几十年的恶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他只觉得一阵疲惫，也一阵轻松。
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又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最亲的人，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
“这日子，能好好过，就过下去。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把我当驴使，把我当狗骂，那咱们就都别过了！”
“你们爱上哪上哪，这个家，老子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