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那只脚陷下去的时候,灯罩裂的声响像玻璃踩在水泥地上。他踉跄着扶住台沿,手里的小灯滚到台角,灯丝闪了两下,灭了。
没人说话。
刘波己经蹲在塌陷的木板边,手指顺着裂缝往里探,另一只手摸出笔袋里的尺子,轻轻敲了三下。声音发空。他站起身,把三块从后排搬来的课桌垫板并排铺上,用胶带一圈圈缠紧边缘,又拉了根红绳绕着区域围了一圈。
“先别上。”文艺委员嗓音发紧,“这台子撑不住人了。”
刘波没答,脱了鞋,赤脚踩上垫板。一步,两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定。他来回走了两趟,脚步没半点迟疑。
“我能站,你们就能演。”他说。
王浩坐在台下,低头搓着膝盖,指节发白。“刚才那一秒,我以为自己要摔下去。”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怕疼,是怕……搞砸。”
刘波在他旁边蹲下,视线平着他的眼睛:“张伟摔下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吧?他不是扭了脚,是突然发现,自己撑不住这个节目了。”
王浩抬头。
“现在换你们撑。”刘波说,“不是演他,是把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变成你们的声音。”
王浩没再说话,但没走。
排练重新开始。
李然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剧本纸,边缘己经搓出了毛边。“词呢?”他抬头,“你让我说什么?总不能张嘴就瞎喊吧?”
“不是瞎喊。”刘波走过去,“是说出你真想说的那句话。”
“可我没台词。”
“有。”刘波掏出手机,“上周班会,有人匿名说,‘我解释了一次,没人听,后来我就再没开口’——这话如果是你,你会在什么时候说?”
李然愣住。
“不是背词。”刘波把手机收起来,“是找到你心里卡住的那句话。”
陈晨站在角落,反复念同一句:“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乎。”声音平得像读课文。
“别念。”刘波打断,“你是真的这么想吗?”
陈晨顿了顿,摇头:“……不是。我是觉得,说了也没用。”
“那就对了。”刘波看着他,“张伟不是因为没人在乎才沉默,是因为他觉得,说了也没人信。你们不是在演他,是在演自己被当成透明人的那次。”
陈晨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刘波让三个人坐到舞台中央,关掉投影,熄了主灯,只留一盏侧光。
“说一次。”他说,“不是为了排练,就当是说给自己听。”
李然低头,手指抠着膝盖上的布料:“上个月,我借了同学五十块钱,他说我偷他钱。我解释,他说我在狡辩。后来我当着全班把钱还了,没人道歉。”
他声音越说越低:“可我明明没做错。”
陈晨闭上眼:“期中考试前,我发烧请了三天假。回来那天,同桌说‘你是不是故意躲复习’。我没力气争,就点头。从那以后,他们都说我懒。”
王浩盯着地面:“我哥高考落榜,家里不让提。有次班里聊志愿,我说了句‘压力大’,有人笑我装。从那以后,我闭嘴。”
刘波没说话,翻开笔记本,把那些话一句句记下来。然后撕下一页,重新写下三句台词。
“裂痕”段落重写了。
不是“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乎”,而是:
“我解释过,可你们不信。”——李然
“我病了,可你们说我偷懒。”——陈晨
“我说压力大,可你们笑我装。”——王浩
没有修饰,没有修辞,就是原话。
第一次试演。
李然站在光里,声音发抖:“我解释过,可你们不信。”
陈晨接上,低着头:“我病了,可你们说我偷懒。”
王浩抬起头,盯着台下:“我说压力大,可你们笑我装。”
三句话说完,没人动。
台下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
刘波没喊停,也没鼓掌。他只是点点头:“再走一遍。”
第二次,李然没看本子,首接开口。陈晨声音还是轻,但没断。王浩说完那句,手攥紧了,指节泛白。
第三次,节奏开始稳了。
可到了“回声”段,灯光又出了问题。
音乐进的时候,主灯该暗,可灯组误触了开关,整片舞台亮了一瞬,紧接着又黑了,等再亮时,己经错过了三人举灯的节点。光打在幕布上,歪了。
“又来。”李然甩了下手,“节奏全乱了。”
“不是节奏问题。”刘波走到台边,“是你们等灯,灯也在等你们。”
他叫灯光组的人上来,让三位演员面对面站成三角,每人手里拿着小灯。
“下次,谁说关键句,谁举灯。”刘波说,“不用等音乐,不用看提示,你心里那句话出口,灯就亮。他们看到光,再切主灯。”
“靠人控?”
“对。”刘波点头,“不是机器带着你们走,是你们带着灯光走。”
试第西次。
李然说完“我解释过,可你们不信”,举起灯。灯光组盯着他,主灯暗下。
陈晨接上,举灯,主灯切换,一束光打在他脸上。
王浩最后一句落地,三人同时举灯,主灯全开。
光,齐了。
虽然走位还是偏了半步,虽然李然差点撞到陈晨,虽然音乐收得太急,但这一次,没人喊停。
刘波站在台下,看着那三束光打在幕布上,映出“心声墙”三个字的轮廓。
他知道这版还不稳。
王浩的脚落地时还有点虚,陈晨在第二段停顿了两秒,李然的声音在高潮部分劈了。灯光组的手还在抖,音乐切得生硬,幕布边缘被风吹得微微晃。
可至少,没人想退出了。
刘波让所有人坐下,没点评,没总结。
“今天不背词。”他说,“但每个人都说了真话。”
李然低头看着手里的灯,轻轻裂缝处。陈晨靠着台沿,闭着眼,但嘴角有点松。王浩把鞋重新穿上,系带子的时候,手稳了。
刘波站起身,走到舞台边缘,弯腰检查那块塌陷的木板。胶带己经有点松,垫板边缘一厘米。他伸手压了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的吊灯支架,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裂缝。
“明天得换板子。”他自语。
就在这时,陈晨突然开口:“如果……后天台子塌了怎么办?”
没人回答。
刘波没回头,只把手里的尺子轻轻放在台沿上,金属边反射出一道斜光,照在幕布角落的心声墙标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