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时,苏珞正站在卧室门口,指尖悬在门把上,脑子里还在盘旋该怎么跟纪砚深划清界限。那震动来得猝不及防,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搅乱了她好不容易理出的半分头绪。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瞳孔猛地一缩——【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滞了半秒。
她的世界里,“哥”这个称呼己经蒙了八年的灰。苏砚走的那天,她把他的手机号从通讯录里删了三次,又偷偷加回来三次,最后锁进了加密文件夹最深处,像埋一件不敢触碰的遗物。可在这里,这个名字亮得刺眼,带着活生生的温度。
铃声还在执着地响,带着轻快的旋律,是她从未听过的调子。纪砚深的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不接吗?哥说今天要带新烤的曲奇过来。”
苏珞的指尖在屏幕上抖了抖,划开了接听键。
“小珞?醒了没?”电话那头传来清朗的男声,带着点笑意,背景里隐约有烤箱运作的嗡鸣,“我刚烤好你爱吃的抹茶曲奇,二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纪砚深那小子在家吧?让他下来接我,我手里拎着烤盘呢。”
是苏砚的声音。
和她记忆里那个总爱敲她脑袋、说“物理考砸了还敢偷吃我零食”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更鲜活,带着烟火气,没有半点属于回忆的沙哑。
苏珞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世界里,苏砚的最后一通电话停留在八年前的暴雨夜,他说“小妹,哥这边项目出了点事,你别担心”,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后来只剩下冰冷的讣告和纪砚深递过来的、沾着雨水的遗书。
可现在,他在电话里说要送曲奇,语气熟稔得像昨天刚见过。
“小珞?怎么不说话?”苏砚的声音里添了点疑惑,“睡傻了?还是跟纪砚深吵架了?我跟你说啊,他要是欺负你,哥帮你揍他……”
“没、没有。”苏珞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发飘,像踩在棉花上,“我……我刚醒,有点懵。”
“噗嗤,”苏砚笑了,“还没睡醒?那我晚点再上去,给你十分钟清醒清醒。对了,上次跟你说的天文馆新展,周六有空吗?我弄到两张票,纪砚深要是没空,哥陪你去。”
天文馆。
苏珞的指尖猛地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她的世界里,苏砚生前最念叨的就是带她去看天文馆的新展,说“那里有台新望远镜,能看清猎户座的星云”,可首到他走,那两张票还压在他书桌的玻璃垫下,边角都泛黄了。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挂了电话,手机还在掌心发烫。走廊尽头的书房门开了道缝,纪砚深的声音传出来:“哥说什么了?”
苏珞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能稳住晃悠的身子。晨光从走廊的窗子里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可她觉得浑身发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这个世界的苏砚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块巨石,砸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溅起的水花淹没了所有想说的话。她该怎么跟纪砚深解释?说她不是他的妻子,因为她的哥哥早就不在了?说这个世界的温暖太不真实,像场随时会醒的梦?
纪砚深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错题集。他看见苏珞脸色发白,眉峰蹙了蹙:“脸色怎么这么差?真不舒服?”
苏珞避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哥……哥说二十分钟后到。”
“嗯,我等下去接他。”纪砚深应着,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像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你先换件衣服,别着凉。”
他转身往玄关走,脚步很轻,却像踩在苏珞的心尖上。
苏珞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哥”的名字,忽然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
有些话,原本就说不出口。
现在,更难了。
她怕自己一开口,不仅会打碎这满室暖阳,还会连同那个活生生的、正在烤曲奇的苏砚,一起从这个世界里蒸发。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的脸。苏珞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卧室——至少现在,她得先扮演好这个“苏珞”,哪怕只是为了那个电话里,鲜活的、属于“哥”的声音。
门被拉开时,带着烤抹茶的甜香涌进来的,还有苏砚的笑声。
“纪砚深你动作快点,曲奇要凉了——”他话音未落,目光撞进苏珞眼里,笑意顿了半秒,随即又漫上来,“哟,醒了?看你这表情,还没缓过神呢?”
苏珞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攥着睡衣下摆,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眼前的苏砚比记忆里清瘦些,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盛着光。他左手拎着个藤编篮,右手端着烤盘,烤盘里的曲奇还冒着热气,边缘微微焦褐,是她小时候最爱的火候。
这是她的哥哥。
那个在她十五岁生日时,偷偷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换成天文望远镜的哥哥;那个在她物理竞赛失利哭鼻子时,边骂她“没出息”边给她煮面的哥哥;那个在她世界里,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的哥哥。
此刻,他就站在三步外,呼吸里带着曲奇的甜,眼镜片反射着走廊的光,活生生的,带着温度的。
苏珞的喉咙像被塞进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扑过去抱住他,想问他“哥你这些年好不好”,想告诉他“我好想你”,可西肢像被钉在原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下都在喊:是他,真的是他。
“发什么呆?”苏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摘了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不认识哥了?还是纪砚深欺负你,你不敢说?”
纪砚深从旁边接过烤盘,指尖碰了碰苏珞的胳膊,低声道:“先进屋吧,外面风大。”他的指尖微凉,苏珞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
这一动,才惊觉手心全是汗。
“没、没有。”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是……刚醒,没看清。”
苏砚挑眉,拎着藤编篮走进客厅,熟稔地把篮子放在茶几上,掀开盖子——里面是瓶冰镇的酸梅汤,瓶身上还贴着张便签,是苏砚的字迹:“加了陈皮,解腻。”
“上周听你说总觉得累,”他拧开酸梅汤的瓶盖,倒了两杯,推给苏珞一杯,“我特意多熬了半小时,冰镇着喝最舒服。”
玻璃杯壁凝着水珠,碰到苏珞指尖时,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爬上去,稍稍压下了些翻涌的热意。她低头盯着杯里晃动的褐色液体,不敢再看苏砚的脸。她怕自己多看一眼,眼里的湿意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在她的世界里,苏砚走后,再也没人记得她爱喝加陈皮的酸梅汤,没人知道她吃曲奇要配冰镇酸梅汤才不腻。陆时衍后来学着做过,可总差着点陈皮的涩;温叙也买过,却不知道要冰镇到恰好的温度。
只有苏砚记得。
“对了小珞,”苏砚咬了块曲奇,含糊不清地说,“周六的天文馆展,确定去吗?我听馆长说,新增了猎户座的全息投影,比望远镜看得还清楚。”
苏珞握着玻璃杯的手猛地收紧,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猎户座。又是猎户座。
她的世界里,苏砚最后那条未发送的消息,就是说要带她去看猎户座的星云。
“……再说吧。”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红,“最近公……学校事多,可能没空。”苏珞刚刚看过手机消息了,知道现在的她是一名大学教授。
“忙也得休息啊。”苏砚皱起眉,像小时候教训她似的,“你别跟外公一个样,钻进工作里就不出来。我跟你说,身体是本钱……”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的关切像温水,一点点漫过苏珞紧绷的神经。纪砚深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替苏砚添块曲奇,目光落在苏珞身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珞始终低着头,小口抿着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一次又一次想哽咽的冲动。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很奇怪,沉默,僵硬,像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木偶。可她没办法,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露馅。
这个世界的苏珞是幸福的,她有活生生的哥哥,有记得她所有喜好的亲人。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执念,打碎这一切。
酸梅汤喝到一半时,苏砚忽然想起什么,从藤编篮里翻出个小盒子:“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是个银质的书签,上面刻着小小的猎户座图案,星星的位置精准得像星图。
“上周去古玩市场淘的,”苏砚把书签塞进她手里,笑得得意,“老板说是什么老物件,我看这星星刻得挺像,就买了。你不是总说看书没书签吗?”
冰凉的银器贴着掌心,苏珞的指尖终于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这个书签,和她世界里,苏砚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书签,是在整理他遗物时,从烧得半焦的书里找出来的,边角都熏黑了。
而这个,崭新,亮堂,带着苏砚手心的温度。
苏珞猛地握紧书签,银边硌得掌心生疼。她抬起头,终于敢看向苏砚,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哥。”
三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苏砚像是没察觉她的异样,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古玩市场的趣事。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他身上,镀上层温暖的金边。纪砚深端起自己那杯酸梅汤,轻轻喝了一口,目光在苏珞发红的眼角停留了一瞬,终究什么也没说。
苏珞低着头,把脸埋在玻璃杯的阴影里。没人看见,有两颗滚烫的泪珠,悄悄砸进了酸梅汤里,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只能这样了。
用尽全力,把翻涌的情绪死死按在心底,像按住一场即将喷发的火山。为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哥哥,为了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她必须稳住。
哪怕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走。
苏砚把最后一块曲奇放进保鲜盒时,动作顿了顿。
客厅里很静,纪砚深刚接了个实验室的电话,临时回书房处理数据,只剩他们兄妹俩。阳光斜斜地淌过茶几,在苏珞脚边投下片暖黄的光斑,可她整个人都缩在沙发角落,像株被晒蔫的植物,手里还攥着那枚银书签,指节泛白。
“小珞,”苏砚盖好保鲜盒,推到茶几中央,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你今天,有点不对劲。”
苏珞的肩膀猛地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抬头:“没有啊,哥你想多了,我就是……没睡好。”
“没睡好?”苏砚挑眉,起身坐到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黑框眼镜后的目光亮得惊人,“没睡好会连我特意烤的抹茶曲奇都只尝一口?你以前能一口气吃半盘,还说‘哥烤的比外面甜品店强一百倍’。”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茶几:“没睡好会对着猎户座书签发呆十分钟?你十七岁生日收到第一台望远镜时,抱着它跟我讲了仨小时猎户座的腰带星,眼睛亮得像要发光。”
苏珞的指尖开始发冷,喉咙里的棉花又回来了,堵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苏砚聪明,从小就是,解物理题比她快,猜她的小心思更是一猜一个准,可她没想到,他会看得这么细,这么快。
“我……”她想辩解,却发现所有借口都在他平静的注视下碎成了渣。
“你甚至不敢看我。”苏砚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疼,“刚才纪砚深在,你装得挺好,可他一走,你那眼神就飘了,像在看一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攥着书签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银器传过来:“小珞,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问,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苏珞拼命绷紧的气球。她猛地抽回手,往后缩了缩,眼眶瞬间红了。她想说“我没事”,想说“哥你别问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哽咽:“我……”
“你不是我的小珞,对不对?”苏砚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客厅里炸开。
苏珞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疑惑,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像早就猜到了答案,只是在等她承认。
“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不是……我是说,我是苏珞,可我不是……”她语无伦次,心里的慌乱像潮水般涌上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太好了,你还在,纪砚深也……”
苏砚静静地听着,没打断她。等她哭得稍微缓了些,他才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声音依旧温和:“所以,你的世界里,我不在了,对吗?”
苏珞接过纸巾,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八年前年前……车祸,你……”她说不下去,那些压在心底八年的疼,像被撕开了道口子,汹涌而出。
原来被最亲的人看穿,不是恐慌,是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的委屈。
苏砚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珞以为他会震惊,会害怕,甚至会推开她。可他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傻丫头,哭什么。不管你是哪个世界的小珞,都是我妹妹啊。”
他拿起茶几上的酸梅汤,倒了半杯,递到她面前:“先喝口,你小时候一哭就爱呛着。”
苏珞接过杯子,指尖还在抖,却乖乖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混着眼泪滑下去,涩涩的,却奇异地压下了些汹涌的情绪。
“难怪你刚才对着曲奇发愣,”苏砚忽然笑了笑,眼里却有点红,“在你的世界里,没人再给你烤了,对吗?”
苏珞咬着唇,点了点头。
“那以后哥常给你烤。”他说得自然,像在承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天文馆的展也别急着推,等你想通了,哥陪你去。不管哪个世界的猎户座,星星的位置总不会错的。”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他脸上,把他眼里的温柔照得清清楚楚。苏珞看着他,忽然觉得,那些被她死死压抑的情绪,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思念,好像都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原来苏砚不傻,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的异常,知道她的挣扎,知道她不是这个世界的苏珞,却还是用最温柔的方式,接住了她所有的狼狈。
书房的门开了,纪砚深走出来,看到苏珞红红的眼睛,愣了愣。苏砚朝他使了个眼色,笑着打圆场:“跟小珞说周六去天文馆,她高兴哭了,说好久没跟我一起出去了。”
纪砚深的目光在苏珞脸上停留了一瞬,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那我周六把时间空出来。”
苏珞低下头,用纸巾擦着眼泪,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或许,有些秘密不必藏得那么辛苦。
或许,这个世界的温暖,本就该有她的一份。
而这一切,都要谢谢眼前这个不傻的哥哥,用他的敏锐和温柔,轻轻推开了那扇她不敢打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