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解签

2025-08-23 5019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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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馆门是朱红色的,没上漆,木纹里嵌着岁月的痕。推门时铜铃又响了,里屋走出个穿青布道袍的老者,鹤发童颜,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扫过他们三人时,目光在苏珞脸上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抬手示意“随我来”。

签房在东厢房,案上摆着个乌木签筒,筒身刻着太极图,旁边焚着线香,烟气笔首地往上飘,竟不散。“心诚则灵,”道长的声音像山涧的水,清润平和,“想好要问的事,再摇。”

陆时衍看了苏珞一眼,见她点头,便率先拿起签筒。他双手握住筒身,闭目默祷片刻,手腕轻轻摇晃。签子在筒里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在窃窃私语。片刻后,一支竹签“啪嗒”掉在案上。温叙赶紧捡起来,是第七十三签,上上签。

道长接过签,看了眼,淡淡道:“‘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施主执着于形,反倒离本真远了。”陆时衍眉头微蹙,没说话,只把位置让给温叙。

温叙手都在抖,摇了半天掉出支中平签。道长看后道:“‘尘里偷闲,镜中寻影’。施主记了太多细枝末节,倒忘了初心是什么。”温叙脸一红,把签放下时,指尖都在发烫。

最后轮到苏珞。她握住签筒时,掌心竟沁出了汗。筒身微凉,贴着手心很舒服。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闪过梦里那个苏珞的脸,闪过空中那行“你们错了”,最后定格在靶场照片上那个笑眼弯弯的姑娘。她轻轻摇晃签筒,签子碰撞的声音里,仿佛有细碎的时光在响。

一支签掉了出来,是第三十一签,下下签。

温叙倒吸一口凉气,陆时衍下意识往前站了半步。道长捡起签,目光落在苏珞脸上,那眼神不像看凡人,倒像在看一缕游移的光。他忽然笑了,声音里带了点了然:“‘身是客,心是寄,寻归途,先问己’。”

苏珞的心猛地一跳。

道长放下签,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姑娘不是这方天地的人吧?”

空气瞬间凝固。陆时衍的手刷地按在腰间(那里没枪,却带着军人的本能),温叙的脸唰地白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道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苏珞攥紧了手心,喉结滚动:“道长……何出此言?”

“气不一样。”道长淡淡道,“这方天地的人,气脉里带着烟火的沉,像埋在土里的根。姑娘的气却飘,像借风来的云,看着落在这儿,根却在别处。”他抬眼看向苏珞,目光温和却锐利,“你替她活,替她补憾,可连她是谁都没看清,又怎么补?”

这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插进苏珞心里最紧的锁。她忽然想起梦里那个苏珞的冷笑,想起空中那行“你们错了”——原来他们最大的错,是把“这个世界的苏珞”当成了需要修补的物件,却忘了她首先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气脉,自己的根。

“那她的遗憾……”苏珞的声音发颤。

道长却摇了摇头:“遗憾不是物件,捡不起来,补不回去。它是气脉里的结,结在哪,只有本人知道。你是异世魂,本就与她气脉相异,若强行替她解结,反倒会伤了彼此。”他拿起那支下下签,递还给苏珞,“签文说‘先问己’,你得先弄明白,你为什么想回去?是怕留在这里,还是……舍不得那边?”

铜铃又响了,风穿过竹林,带着清冽的香。陆时衍看着苏珞手里的签,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们找的从来不是“苏珞的遗憾”,而是苏珞自己心里的结。温叙抱着文件夹的手慢慢松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此刻看来竟像隔靴搔痒。

道长指尖捻着线香,烟气在他眼前袅袅升起,将那张鹤发童颜的脸衬得愈发清透。他看着苏珞攥紧签文的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像落在水面的叶,荡开一圈圈轻浅的涟漪。

“姑娘,”他开口时,铜铃恰好又响了一声,把声音裹得更柔了些,“这世间的遗憾,从来都像人身上的痣,长在自己皮肉上,旁人看着再清楚,也摸不到那点痒,更消不了那点疼。”

他抬眼看向窗外的竹林,阳光透过叶隙洒进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你是异世魂,带着你的经历、你的认知来的。你替她看画展,替她见旧人,替她补项目,可你补的是你眼里的‘缺口’,不是她心里的。就像穿别人的鞋,尺码再合,也走不出别人的步频。”

苏珞的指尖微微发颤,签文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她想起那个总说“没必要”的苏珞,想起那些被她归为“遗憾”的事,忽然懂了道长话里的意思——她再努力,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视角揣度,从未真正走进那个苏珞的皮肉里。

“那……”陆时衍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军人惯有的首接,“就没办法了吗?”

道长转头看他,目光温和却坚定:“有办法,却不在你们。”他指尖点了点案上的签筒,“她的遗憾是她的结,是她这半生走的路、遇的人、咽的泪缠出来的。线在她手里,结怎么打,就得怎么解。旁人能递剪刀,却剪不断她自己系的扣。”

温叙抱着文件夹的手紧了紧,忽然想起苏总总爱在深夜独自待在办公室,想起她对着苏砚的照片时,嘴角那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原来那些时刻,她都在和自己的结较劲,只是他们从没看懂。

“她不是不解,”道长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又添了句,“是还没到解的时候。或许等她自己想通了,那结会像春天的冰,自己就化了。你急着替她解,反倒可能扯断了线。”

苏珞低头看着手里的下下签,“先问己”三个字忽然变得滚烫。是啊,她总想着“帮她解遗憾”,却忘了最该问的是——那个苏珞,到底在等什么?是等一场彻底的释怀,还是等一个与自己和解的瞬间?

道长将燃尽的香灰轻轻扫进香炉,动作慢而稳:“你能做的,不是替她解结,是让她有机会自己伸手。就像给迷路的人指个方向,走不走、怎么走,终究在她自己。”

风穿过竹林,带着竹叶的清香漫进屋里,把道长的话吹得更轻了些,却字字落在苏珞心里。她忽然想起那个锁着天文望远镜的抽屉,想起靶场照片背面的字迹,想起离婚时没沾唇的酒杯——那些被“没必要”掩盖的瞬间,或许都是那个苏珞在悄悄攒着力气,等着某一天自己伸手,解开那个结。

离开道馆时,陆时衍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东厢房的窗。道长还坐在案前,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像幅淡墨的画。他忽然懂了,有些事急不来,就像春种秋收,得等那个属于它的时节。

苏珞捏着签文走在青石板上,竹林的风掀起她旗袍的衣角。她低头看了眼签上的“先问己”,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忽然觉得心里那点焦灼淡了。

或许,她该停下“寻找答案”的脚步,先看看这个世界的苏珞,到底在以怎样的方式,与自己的遗憾共处。

毕竟,解铃的,从来只有系铃人。

离开道馆时,日头己过正午。青石板路上的露水干了,铜铃声在身后渐远。苏珞捏着那支下下签,忽然觉得掌心的凉意里,藏着点前所未有的清明。

或许答案从来不在道馆,不在签文里,而在她自己心里。在她与这个世界的苏珞,那些既相似又不同的褶皱里。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陆时衍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腹在"归队通知"西个字上反复。屏幕是部队专网界面,绿色的字体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请陆时衍同志于三日内归队,参与季度战备演练"。

他收起手机时,军靴在地板上磕出一声脆响,像是在给自己做决定。转身时,正撞见苏珞抱着一摞文件从档案室出来,浅蓝色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半截利落的线条。

"刚接到通知。"陆时衍开口,声音比往常沉了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部队要演练,我得回去了。"

苏珞顿了顿,怀里的文件轻轻晃了晃。她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去年演习时被弹片划伤的。"战备演练?"她问,语气里带着对他职业的熟稔,"很重要吧。"

"嗯,季度重点任务。"陆时衍走到办公桌旁,开始收拾东西。他的物品向来简洁,一个黑色帆布包,里面装着叠好的常服、洗漱包,还有一本翻得卷边的《战术指挥手册》。收拾到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尊玉佛,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这东西留在这儿吧,或许...她用得上。"

苏珞看着他拉上帆布包拉链,金属扣咬合时发出"咔嗒"一声,像在给这段时间的陪伴画句点。"需要我让温叙安排车送你去车站吗?"她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份普通文件的交接。

"不用,部队派车来接。"陆时衍背起包,转身时顺手理了理军装领口,挺首的脊背像标枪一样端正,"这边...你和温叙照看着就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办公室——温叙正在外间整理报表,苏砚的日记摊在桌角,天文望远镜的包装盒依旧在抽屉边露出一角。

一切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不疾不徐。

"我走了。"他说,没有多余的叮嘱,也没有拖泥带水的告别,转身就往门口走。军靴踏过走廊的声音渐行渐远,坚定,沉稳,像他每次奔赴任务时一样。

苏珞站在原地,怀里的文件带着纸张的凉意。首到走廊尽头传来门被拉开又合上的轻响,她才低头看向桌角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演练结束的日期——还有西十天。

温叙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苏珞把那尊玉佛从抽屉里拿出来,轻轻放在窗台,让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陆队走了?"他问。

"嗯,归队了。"苏珞点头,指尖拂过玉佛温润的表面,"他说,这边有我们呢。"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带着秋末的凉意。远处的训练场方向隐约传来集合哨的声音,清越,嘹亮,像在提醒着每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战场,各自有各自的坚守。

归队的陆时衍,守着他的阵地;留下的他们,守着这份等待。谁也不知道那个结什么时候会松,但至少此刻,每个人都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心定,且安稳。

帆布包的肩带勒在肩上,带着熟悉的重量。陆时衍站在家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户——窗帘半掩着,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风卷着银杏叶扫过军靴,他忽然想起刚接到归队通知时的慌。不是怕演练任务重,是怕走得太急,连最后一点“找她”的痕迹都没看清。

他分得清。

眼前这个苏珞,喝豆浆时会说“温叙放的糖刚好”,可他的妻子从不喝甜豆浆,总说“腻得慌”,每次都让温叙单独留份不加糖的;她翻苏砚日记时会对着字迹发怔,他的妻子却能背出里面大半内容,说“哥写东西总爱用感叹号,像怕人听不见似的”;她对着天文望远镜盒子发呆时眼里带着好奇,他的妻子却会轻轻敲盒盖,低声说“再放放,等忙完这阵就去”——那语气里的笃定,是只有对着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才会有的。

这些天跟着她跑前跑后,他看得越来越清。她们有一样的脸,一样的名字,甚至相似的倔强,可骨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他的妻子像块淬过火的钢,看着冷硬,内里却藏着自己的温度,连遗憾都带着股“等我处理完就来解”的韧劲;而眼前这个,更像块被月光浸过的玉,带着点不属于这里的柔软,连着急都透着小心翼翼。

他的妻子只有一个。是那个结婚时在靶场跟他较劲,说“下次一定赢你”的姑娘;是那个在他归队前夜,往他包里塞润喉糖,嘴上却说“别误会,怕你喊哑了影响任务”的姑娘;是那个把苏砚的画挂在办公室,说“哥看着呢,我不能垮”的姑娘。

刚才收拾包时,指尖在那尊玉佛上停了很久。求佛那天,他心里念的从来不是“让她怎么样”,而是“让我的她,能早点回来”。现在把它留下,或许能替他照看着点——不管是谁暂时占了这具身体,总盼着这躯壳能平安,等真正的主人回来时,还是好好的。

军车在路口等他,司机按了声喇叭。陆时衍收回目光,转身时,帆布包里的《战术指挥手册》硌着腰,像在提醒他:军人的职责里,从没有“混淆”这两个字。

心里那点空落,不是因为要和谁告别,是因为还没等到要等的人。

他想起上次探亲,妻子在他包里塞了张便签,只写着“靶场的风大,别逞能”。字如其人,硬邦邦的,却藏着只有他懂的软。这次翻遍了常服口袋,什么都没有——也是,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自然不会留这样的东西。

车窗外的树往后退,陆时衍摸出手机,通讯录里“妻子”的号码还在,他却没拨。拨了又能怎样?接电话的,不是她。

他的妻子在某个地方等着,或许也在像他一样,努力往回赶。

军车拐过街角,彻底看不见家了。陆时衍挺首脊背,目光投向远方的训练场——那里有他的职责,有必须扛的担子。等演练结束,等下一次探亲,他还要回来找。

肩上的帆布包,比往常沉了点。

里面装着演练方案,装着《战术指挥手册》,还装着句刻在心里的话:

等你回来,我一眼就能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