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步:城西项目的补修
补修启动那天,苏珞穿着工装靴站在工地,手里捏着土壤检测报告,跟工程师讨论二次压实的范围。“回填土区的湿度超过18%,”她指着图纸上的红圈,“液压机压力要加到250千帕,每平方厘米的误差不能超0.5毫米——这是物理规律,不能将就。”
施工队的工头起初不乐意:“苏总,以前不都这么干吗?”
苏珞没急,从温叙手里接过原方案的钢筋检测记录:“你看,这里的间距超标2厘米,现在补修多花三天,总比以后塌了返工强。”她的语气不硬,却带着理科生特有的严谨,工头看着报告上的数据,又看了眼陆时衍(他特意穿了西装来“压阵”),终于点头:“听苏总的。”
接下来的西天,苏珞每天都去工地。温叙替她准备了防晒帽和便携凳,陆时衍则处理掉所有需要她出席的会议,让她能专心盯着补修。最后验收那天,监理拿着检测仪,在压实区敲了敲:“苏总,误差0.3毫米,达标了。”
苏珞站在车库中央,看着重新加固的承重柱,忽然想起另一个自己锁在抽屉里的补修方案——原来她早就想好了,只是缺一个“说出口”的契机。现在,她替她说了,也替她做到了。
三个遗憾,像三颗被按进凹槽的齿轮,终于咔嗒归位。那天傍晚,苏珞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的云慢慢飘过,忽然觉得身体里那点“错位”的滞涩感,淡了很多。陆时衍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杯热奶茶:“温叙说,你以前总在补完重要工作后喝这个。”
她接过奶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笑了:“好像……都做完了。”
陆时衍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轻。他点头:“嗯,都做完了。”
窗外的晚霞正红得热烈,像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告别,铺好温柔的底色。
补完三个遗憾的第七天,晚霞依旧红得热烈,可预期的“时空归位”没有来。
苏珞坐在办公室里,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她特意设了倒计时,从补完城西项目那天开始算,可数字跳成“0”的瞬间,窗外的云还在慢慢飘,桌上的多肉新叶还在舒展,什么都没发生。
陆时衍送文件进来时,看见她对着手机发愣。“还没动静?”他把文件放在桌角,语气尽量轻松,“或许时空转换需要点缓冲期,就像你电脑重启总要等几秒。”
苏珞抬头,眼里的光比前几天淡了些:“可能吧。”她拿起那杯没喝完的黑咖啡,苦的涩口——这个世界的苏珞常喝的口感,她却始终没完全适应。
温叙在茶水间撞见陆时衍时,正对着咖啡机发呆。“陆总,”他递过一杯黑咖啡,“我查了近十年的天文记录,没什么异常星象……是不是我们漏了什么?”
陆时衍接过咖啡,指尖冰凉:“不知道,但她这几天状态不对。”
温叙抿了抿唇。他整理文件时,发现苏珞的笔记本上多了行字:“如果补错了呢?”字迹被笔尖戳得发皱,像写的时候很用力。
日子在平静的等待里慢慢沉下去。苏珞开始频繁看手机时间,陆时衍办公时总会下意识抬头望向她的窗口,温叙的工作手册新添了一页“异常记录”。
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时,苏珞又把笔记本翻了一遍。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对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忽然想起陆时衍下午的话——“会不会是我们漏了什么?”当时她只当是他多虑,此刻却莫名心慌起来。那些被她定义为“遗憾”的事,真的是这个世界的苏珞最在意的吗?
后半夜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台灯的光斜斜落在笔记本上,把“城西项目补修达标”那行字照得发白。
梦里是片灰蒙蒙的雾。她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雾里,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正是这个世界苏珞惯常的打扮。对方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觉得,这就算完了?”
苏珞愣了愣,快步追上去:“不是你说……补好那些缺口就行?”
对方转过身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眼神却截然不同。眼前的苏珞眉峰挑着,带着种久经商场的锐利,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笔记本时,嗤笑一声:“画展我随时能去,纪砚深的告别我早就在心里说了八百遍,城西的补修方案我锁进抽屉,不是没勇气,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你没做啊!”苏珞急了,把笔记本举到她面前,“温叙的日记、陆时衍的回忆,都证明你卡在这些事上!”
“能做到却没做,和做不到,是两回事。”另一个苏珞的指尖点在笔记本的对勾上,那力道像要戳破纸页,“我没去看画展,是因为每次站在美术馆门口,都怕看到哥喜欢的画时,身边没人跟我吐槽‘这葡萄画得像发霉的土豆’”
“没跟纪砚深告别?”另一个苏珞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冷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没必要。离婚那天签字落笔,就己经是句号了。”
她抬手理了理西装袖口,动作利落得没半分拖泥带水:“他有他的纪氏,我有我的公司,两条平行线,再交汇是浪费时间。至于那张报名表——”她嗤笑一声,眼神冷得像结了冰,“揉了就是揉了,捡起来难道能让时光倒回?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回头看。”
苏珞被她眼里的决绝刺得一愣,下意识追问:“可你明明……”明明在咖啡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那么久,明明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指尖泛白。
“明明什么?”另一个苏珞打断她,向前一步,目光像淬了锋芒的刀,“明明该像你一样,把‘在意’挂在脸上?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苏珞。你以为的‘遗憾’,在我这里叫‘止损’。”
她抬眼扫过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她的眼神更冷,带着种久经博弈的漠然:“离婚协议签完,公章盖下去,法律上的关系就断了。商业场合遇见点头示意,私下里不必有任何牵扯——这是成年人的规矩,不是遗憾。”
“我压着补修方案,是在等一个能让所有合作方低头认错的机会——这些,是我‘不想做’,不是‘做不到’。”
她凑近一步,呼吸落在苏珞耳边,带着点近乎残忍的清醒:“你补的,是你以为的遗憾。不是我的。”
苏珞皱眉:“可那张报名表……”
“揉了就扔了。”她打断得干脆,弹了弹灰,“当年没交,现在提它干嘛?难道能让我变回十九岁,重新填一张?”她嗤笑一声,站首身体,西装下摆扫过栏杆,“你那个世界或许讲究‘有始有终’,但这里,效率优先。没必要的事,多一秒都是浪费。”
雾开始转浓,她的声音隔着白汽传过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别想太多。我说没必要,就是没必要。”
“那你的遗憾到底是什么?”苏珞攥紧笔记本,指节泛白,“告诉我,我去补!”
对方却后退一步,身影在雾里渐渐淡了。“自己找。”她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连我真正在意什么都弄不清,凭什么觉得能替我活?”
雾猛地散开时,苏珞从桌上弹坐起来。晨光刺得她眯起眼,手里的笔记本滑落在地,“哗啦”一声翻开在“城西项目”那页。她盯着温叙画的对勾,忽然觉得那勾子像个嘲讽的笑——她以为自己解开了谜题,到头来,连题面都没看懂。
“自己找答案。”最后那句声音飘过来,冷得像初冬的风,“别用你的柔软,来揣度我的坚硬。”
这个世界的苏珞,连遗憾都藏得这么硬——用“没必要”三个字,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在意,都封进了厚厚的冰壳里。
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是陆时衍发来的消息:“醒了吗?温叙买了豆浆。”
苏珞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输入框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以为的终点,原来只是另一个迷宫的入口。而这一次,没人再给她地图了。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地板上。像被突然丢进陌生考场的学生,手里握着写满答案的试卷,却发现考的根本不是这张题。
陆时衍和温叙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空气发怔。“做噩梦了?”陆时衍把热豆浆放在她手边,杯壁的温度很稳。
苏珞把梦里的话复述了一遍,说到“没必要就是没必要”时,她顿了顿,补充道:“她的语气……很真。不像装的。”
温叙翻着工作手册,指尖在“纪砚深”那栏停了停。手册上记着:“离婚后五年零七个月,两人在公开场合相遇五次,均为点头示意,无多余交谈。”他抬头:“或许……是真的觉得没必要。这个世界的苏总,做决定向来干脆,极少回头。”
陆时衍没说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过了会儿,他才开口:“她是这样的人。当年和纪砚深无论结婚还是离婚,她第二天就回公司主持会议,有人劝她休息,她说‘公司不能停’;城西项目出问题,她连夜换施工队,说‘纠结责任不如解决问题’。”他看向苏珞,“对她而言,‘没必要’可能不是硬撑,是真的觉得——往前走,比回头看重要。”
苏珞捏着那杯豆浆,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来。她忽然明白,自己之前总想着“她一定藏着在意”,其实是用自己世界的逻辑套她——那个苏珞会对着纪砚深的实验笔记笑,会在苏砚的画前掉眼泪,可这个世界的苏珞,早就把“情绪”和“效率”分了类,没必要的情绪,就该像清理废纸一样丢掉。
“那她真正的遗憾……”苏珞看向他们,眼里的迷茫淡了些,“会不会是更……实际的事?”
陆时衍指尖停在桌面,沉吟片刻看向温叙:“把近五年的重大决策档案调出来,尤其是那些争议性强、最后结果不如预期的——或许问题在这儿。”
温叙立刻应声,打开随身的加密硬盘。他指尖在触控板上飞快滑动,调出项目列表、董事会纪要、盈亏报表,一行行核对标注。晨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停在屏幕前,抬头时眼里带着明显的困惑:“陆总,苏总……没有重大决策失误。”
“什么?”苏珞下意识往前凑了凑。
“您看,”温叙把屏幕转向他们,“城西项目虽然前期有隐患,但她提前预留了补修资金,止损及时;三年前的新能源竞标,她在最后时刻撤资,后来那家公司果然因技术造假破产;就连五年前和纪氏的商业切割,当时董事会都反对,说会影响供应链,可她力排众议重组渠道,第二年利润率反而涨了12%。”
他翻到最后一页,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笃定:“近五年,所有重大决策,短期看或许有争议,但长期结果都在正向轨道。她甚至没有过‘失误’记录,最多是‘暂时未达预期’,且都有补救方案。”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晨光落在报表上那些上扬的曲线里,刺得人有些发怔。苏珞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风险评估A+”“备用方案己启动”“三个月后复盘”,忽然想起梦里那个苏珞的眼神,冷而锐利,像精准的手术刀,从不会偏离预设的轨迹。
这个世界的苏珞,竟强悍到这种地步。没有决策失误,没有致命漏洞,甚至连“遗憾”都找不到实体的依托。
陆时衍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她太擅长……把一切都控制在手里了。”他想起某次酒局,苏珞被人追问“会不会后悔当年和纪氏闹翻”,她当时正用银签挑着一块水果,慢悠悠地说“商业决策只看结果,不看情绪”,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那时他只当是她的骄傲,现在才惊觉,这或许是另一种“遗憾”——她把自己训练成了精密的仪器,精准、高效,却唯独剔除了“失控”的可能。
苏珞忽然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她的遗憾,会不会根本不在‘做过的事’里,而在‘没机会做的事’里?”
她抬眼看向他们,眼里忽然有了点光亮:“一个永远在做‘正确决策’的人,会不会……也有过一次,想不管对错,只跟着心走?”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晨光漫过桌面,落在那些完美的报表上。这一次,他们都沉默了。或许最锋利的遗憾,从不是做错了什么,而是活得太“对”,反而弄丢了那个会犯错、会犹豫、会说“我想试试”的自己。
或许答案,就藏在那些被“高效”和“正确”掩盖的,不起眼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