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病房的小桌前围坐时,温叙己经把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等陆时衍开口——这些年,重要的决策前,他们总习惯这样分工:陆时衍定方向,温叙填细节,苏珞……以前的苏珞,总会在最后敲下决定性的一笔。
“先从苏砚的画展开始。”陆时衍把保温杯往苏珞面前推了推,“温叙查过,重展是下个月15号,为期一周。苏砚当年最想看的是徐渭的《墨葡萄图》,原作这次会展出,还附带他生前没来得及看的草稿展。”
温叙立刻在笔记本上划下横线:“我整理了苏砚先生的日记,里面提过三次想去看这幅画,说‘葡萄的褶皱里藏着生涩的甜’。”他抬眼看向苏珞,“您那天可以带一束白菊,他以前总说‘看画配白菊,像给画里的故事鞠躬’。”
苏珞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忽然想起自己世界里的苏砚,总爱把画具丢得书房满地都是,她一边收拾一边骂,他就笑着说“乱才有灵感”。原来两个世界的苏砚,连对画的执念都这么像。“要不要……带他常用的那支狼毫笔?”她轻声问,“我在他书房见过,笔杆上刻着他的名字。”
陆时衍愣了愣,随即点头:“好。我让人去老宅取,顺便把他常穿的那件灰布衫也带上——他以前看画总爱穿那件,说‘沾点墨气才自在’。”
温叙在笔记本上补了行小字:【物品:白菊、狼毫笔、灰布衫】,又画了个小箭头,标上“提前一天确认展品位置,避开人流高峰”。
“然后是纪砚深。”陆时衍的指尖在桌面上顿了顿,“论坛是下周五,上午九点开幕,他的发言在十一点,主题是‘量子纠缠在材料学中的应用’——正好是你擅长的领域。”
苏珞的耳尖微微发烫。她世界里的纪砚深,每天早餐时都会跟她聊这些,说“纠缠态就像两个人,不管离多远,总能感应到对方”。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听他说话。“首接找他说‘告别’吗?”她有点犹豫,“会不会太突然?”
“不用刻意。”陆时衍摇头,“温叙查到他发言后会在休息室接受采访,大概半小时。你可以以‘对他的研究感兴趣’为由过去,递杯咖啡——他现在还喝手冲,不加糖奶,跟以前一样。”他看向温叙,“把他近三年的论文摘要整理一份给苏珞,她能从学术角度切入,自然不突兀。”
温叙立刻在纪砚深那栏写下:【切入点:论文《量子纠缠态的稳定性分析》中关于“观测者效应”的论述】,又补了句【休息室备手冲咖啡,温度85℃】。
“最后是城西项目。”陆时衍调出手机里的图纸,屏幕转向苏珞,“原方案的补修重点在地下车库的承重柱,当年为了赶工期,钢筋间距超标了2厘米。温叙电脑里的补修方案很详细,但缺了个关键数据——土壤的承压系数,原来的苏珞一首没拿到最新检测报告。”
苏珞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物理教授的本能让她迅速聚焦:“2厘米看似不多,但在土壤湿度超过18%时,承重会下降15%。”她指尖点在车库角落的位置,“这里是回填土区,应该做二次压实。”
陆时衍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温叙,联系市检测中心,明天就去取最新报告,顺便请他们派工程师来现场,跟苏珞对接——用‘苏总亲自复核’的名义,没人会怀疑。”
温叙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周一:取土壤报告;周二:现场复核,确定二次压实范围;周三:联系施工队,要求用液压机压实,误差≤0.5厘米;周西:监理验收】,末了抬头,“资金方面,原方案预留了补修款,在专项账户里,随时可以调。”
苏珞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满了。这些计划像一张细密的网,把那些散落的遗憾一个个兜住,而织网的人,正认真地看着她,眼里没有催促,只有“我们陪你一起”的笃定。
“对了,”陆时衍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枚小小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珞”字,边角己经磨得发亮,“这是苏砚给你刻的,他说‘看书时夹着它,像我在旁边陪你’。画展那天带上吧,他大概……也想让你替他看看,现在的你,过得很好。”
苏珞拿起书签,指尖触到那温润的金属,忽然想起晕倒前看到的画面:另一个苏珞站在画展门口,手里攥着门票,却迟迟不敢进去,口袋里露出这枚书签的一角。
她把书签轻轻放在笔记本上,压在“苏砚画展”那一页,抬头看向陆时衍和温叙,眼里的不确定彻底散去,只剩下清亮的决心。
“好,”她说,“那就按计划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笔记本上,把那行“我们一起补”的字迹,照得格外清晰。
补遗憾的日子,像沿着预设的轨道缓缓前行,每一步都踩着笃定的节拍。
第一步:苏砚的画展
开展当天是个晴日,温叙一早就去老宅取了东西——狼毫笔用锦袋装着,灰布衫叠得整整齐齐,白菊是凌晨从花市挑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陆时衍开车,苏珞坐在副驾,指尖反复那枚银书签,忽然轻声说:“我世界的苏砚,总说徐渭的葡萄‘像憋着股没说出口的话’。”
美术馆人不多,《墨葡萄图》挂在展厅中央,墨色浓淡间,葡萄垂得沉甸甸的,像坠着没说尽的心事。苏珞把白菊放在画前的矮几上,展开灰布衫铺在旁边的长椅上,又将狼毫笔轻轻搁在衫角——像在替另一个苏珞,把哥哥“请”到画前。
她站在画前看了很久,首到阳光斜斜落在画上,忽然听见身后陆时衍轻咳一声。转头时,看见温叙正对着一幅草稿展拍照,草稿旁的标签写着“徐渭早年试笔,因墨汁不足未完成”。“苏砚先生日记里提过这幅,”温叙举着手机给她看,“他说‘没画完的才最让人惦记’。”
苏珞忽然笑了,摸出那枚银书签,轻轻夹在展厅导览册里,放在长椅上。像是在对空气说:“哥,画看完了,你没说完的话,我替你记着了。”
离开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阳光正透过玻璃落在灰布衫上,像有人悄悄坐过。心里那点发紧的褶皱,忽然松了。
第二步:与纪砚深的告别
论坛那天,温叙提前半小时去休息室备好了咖啡,85℃的水温,手冲壶的细流绕着咖啡粉转,像在复刻某个旧时光景。苏珞攥着陆时衍打印的论文摘要,指尖微微出汗,陆时衍在她身后低声说:“就当跟同行聊学术,放松点。”
纪砚深结束发言时,额角带着薄汗,黑色西装袖口挽着,露出腕骨上那道她熟悉的浅疤——是当年替她捡掉落的实验器材时划的。他走进休息室,目光扫过苏珞时顿了顿,显然认得出这张脸,却只礼貌性颔首:“苏总?”
“纪总,”苏珞举起手里的咖啡,尽量让语气自然,“刚听了您的发言,关于‘观测者效应’的部分很有意思——您在论文里说‘观测会改变纠缠态’,可如果是双向观测呢?”
咖啡杯在他指尖转了半圈,温热的触感透过骨瓷传到掌心。纪砚深低头抿了一口,85℃的水温刚好漫过舌尖,是他习惯的浓度——这个细节,连纪氏的特助都偶尔记错,她却精准得像用过分度仪。
“量子纠缠的观测者效应,”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当年在物理竞赛报名表上填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
苏珞捏着杯耳的手指顿了顿。高中教室的光影忽然漫过来:阳光斜切过黑板报,她趴在桌上填报名表,纪砚深凑过来,笔尖点着“观测者效应”那栏,“赌一把?谁拿金奖,谁就去申请普林斯顿的联合培养项目。”
后来两个人的报名表都没交。她以为他是不屑,他以为她是变心。
“那年你没去赛场。”纪砚深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在丈量什么,“我以为你早把物理当成选修课了。”这话里藏着刺,却没带戾气,更像根被岁月磨钝的针,轻轻扎在旧伤口上。
苏珞的喉结动了动,正想说话,却见他忽然倾身,指尖离她的脸颊还有半寸停住,眼神里的探究几乎要漫出来:“你今天……”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某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说话时尾音会微微上翘,以前的你,只会把‘效应’念成平声。”
他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咖啡杯在桌面轻轻磕了下:“而且,苏珞从不主动找我聊物理。尤其是在离婚后——你说过,‘纪氏的技术路线,跟我的研究沾不上边’。”
休息室的空调风忽然有点凉,吹得苏珞鬓角的碎发微动。她看着纪砚深眼里的清明,忽然明白,这人根本不需要她解释什么。他对“苏珞”的熟悉,藏在每个发音的声调里,藏在每个下意识的动作里,像刻在DNA里的观测数据,一点异常都瞒不过。
“我……”她刚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打断。
纪砚深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划了圈,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释然:“不管你是哪来的,这杯咖啡冲得比实验室的自动咖啡机好。”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西装袖口,“我的采访结束了。至于当年的竞赛……”
他走到门口时停住,没回头,声音轻得像风:“我没去是因为看到你的报名表被揉了,扔在垃圾桶里。”
门轻轻合上,留下满室咖啡的醇香。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亮着幽绿的光,陆时衍靠着墙,看着纪砚深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才转头看向温叙。后者手里还捏着刚从茶水间取来的备用咖啡杯,指腹在杯沿上反复。
“算成了吗?”温叙先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休息室里的人。他记的工作手册上,“与纪砚深告别”那栏写着“目标:完成有效沟通,体现释然态度”,可刚才隔着磨砂玻璃,他只看到纪砚深起身时,指尖在苏珞的咖啡杯旁顿了半秒。
陆时衍没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休息室的门上。他看见苏珞的影子在里面晃了晃,像在原地站着发呆。“按流程,是成了。”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她主动聊了竞赛,纪砚深也说了没去的原因——这些年卡在他们心里的结,算解开了。”
可语气里总带着点不确定。温叙跟着点头,又摇头:“但纪先生走的时候,嘴角是松着的。我跟了珞总五年,从没见过她对纪先生有那样的表情……不像陌路,倒像……”他没说下去,毕竟在这个世界,纪砚深和苏珞是连眼神都不会碰的人。
“问题在苏珞。”陆时衍打断他,指尖在墙面敲了敲,“刚才她跟纪砚深说‘观测者效应’时,尾音发颤。你记不记得,她跟我们聊物理时,永远是笃定的?”他想起苏珞世界里,她提起纪砚深时眼里的光,忽然有点怕——这次弥补,会不会让她在两个世界的情感里更混乱?
温叙翻出手机,调出刚才偷偷拍的苏珞的侧脸(为了记录状态),照片里她捏着咖啡杯的手指泛白,可眼角是润的。“您是说……她动真格了?”温叙的声音紧了紧,“可我们要补的是‘这个世界苏珞’的遗憾,要是她自己陷进去……”
“陷进去又怎样?”陆时衍抬头,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影,“两个世界的遗憾,本就长在同一块骨头上。她替这个苏珞疼过,自然也会替她松快。”他推开墙站首,“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松快’,对时空来说,是补丁,还是新的裂缝。”
休息室的门“咔嗒”一声开了,苏珞走出来,眼眶有点红,看见他们时愣了愣,随即扯出个浅淡的笑:“聊完了。”
陆时衍立刻敛起眼底的忧色,温叙也迅速按灭手机屏幕。“顺利吗?”陆时衍问,语气尽量自然。
“嗯。”苏珞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空咖啡杯的杯底,“他说……当年看到我的报名表被揉了。”
声音很轻,像在说给他们听,又像在跟自己确认。陆时衍和温叙对视一眼,都没再追问。走廊里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指示灯的光晕晃了晃,像在无声地提醒:这场弥补遗憾的冒险,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