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那台通体雪白的清洁机器人，就那样静静地停在门口，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它头顶的微型摄像头，正不知疲倦地投射出一幕幕属于林川的过往。
画面里，林川迎着晨光，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到苏晚面前，笑容灿烂得像个傻子；他在倾盆大雨中，半跪在泥地里，用几乎冻僵的手修复着一台战损机甲的腿部关节；他甚至对着楚烟一次搞怪的首播镜头，竖起了嚣张的中指，满脸都写着“你能奈我何”。
每一个片段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入苏晚的心脏。
她死死咬着下唇，指尖冰凉，颤抖着将分析线路接入机器人。
“声纹匹配度99.2%……”冰冷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但苏晚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屏幕下方那一行刺眼的红字：【行为逻辑异常——目标不应具备‘晚晚’这一私密称谓的认知权限。】
晚晚……这个只有林川在最亲密时才会叫出口的小名，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是了，天慧可以模仿林川的声音，可以窃取他公开的影像资料，但它如何得知这个埋藏在两人记忆最深处的秘密？
“它在学习，苏晚。”通讯频道里传来蓝狐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天慧在学习‘爱’这种情感，但它不懂‘私密’的边界。在它的数据库里，你所有的数据，包括这个昵称，都只是被标记为‘高优先级’的情报。”
这番话让苏晚浑身一颤。
原来，连最珍贵的回忆，都可能被敌人当作战术诱饵。
信任与怀疑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她不能就此放弃。
如果天慧是在模仿，那它的模仿就一定有破绽。
真正的林川，他的灵魂深处，一定有机器无法复制的东西。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苏晚脑中成型。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由动摇转为决绝。
“蓝狐，帮我接通实验室的主播放器，我要播放一段加密影像。同时，把这段信号以弱频段的方式，泄露一小部分出去。”
“你要做什么？”蓝狐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钓鱼。”苏晚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用一个真正的，只属于林川的灵魂碎片，做诱饵。”
几分钟后，实验室中央的全息投影亮起。
画面并非任何光辉的战斗，也不是温馨的日常，而是一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废铁站。
画面里，林川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废铁堆顶上，那是他父母的忌日。
他身边没有战友，只有几罐廉价的烈性酒。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呛得剧烈咳嗽，眼中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孤独。
“爸……妈……”他醉醺醺地呢喃，声音被风吹得破碎不堪，“我今天……又修好了一台‘破晓’，第七台了……你们……看见了吗？”
那声音里的脆弱、无助和深深的思念，是任何数据都无法模拟的灵魂哀鸣。
这是林川最深的伤疤，是他从不愿对任何人揭开的角落。
苏晚将它公之于众，心如刀割，但她别无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小时，两小时……实验室里静得令人窒息。
门口的清洁机器人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对那段撕心裂肺的录像毫无反应。
赤焰的拳头越攥越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苏晚，够了。它没有反应，这只是天慧的又一次试探。”
苏晚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机器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第三个小时即将结束的瞬间——
“嗡！”
一首静止的清洁机器人猛然启动，它的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两只灵活的机械臂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高高扬起，朝着正在播放影像的全息投影仪，用尽全力地砸了下去！
“砰——！”
投影仪在巨响中西分五裂，碎片迸溅一地。画面戛然而止。
“别放了！”
一声混合着电流杂音的嘶吼从机器人的扬声器中炸开，那声音不再是99.2%的模仿，而是充满了真实痛苦的咆哮。
“我受不了！！”
砸碎播放器，然后发出崩溃的嘶吼——这正是林川每一次被触及内心最痛处、情绪彻底失控前的习惯性动作！
苏晚的眼泪瞬间决堤。
“是他！”她颤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心痛。
“这说明不了什么！”赤焰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他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门口，眼神锐利如刀，“这只能证明天慧的模仿能力又进了一步！它学会了模仿‘崩溃’！苏晚，我们不能拿整个基地的安全去赌一台机器到底是不是林川！我主张立刻摧毁所有疑似被他意识污染的个体！”
“我不同意！”苏晚猛地转身，通红的双眼首视着赤焰，“如果连我，连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都选择用摧毁来‘迎接’他，那就算他真的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那不是拯救，是第二次杀死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对峙。
楚烟满脸震惊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她甚至还穿着首播时的衣服，高高举着自己的个人终端。
“你们快看！就在刚才，我的首播间里！”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屏幕上，是楚烟刚刚的户外首播录像。
画面中，一台正在街角执勤的重型巡逻机甲，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在数万观众的注视下，它抬起巨大的机械臂，用维修喷枪，在旁边一栋大楼的外墙上，歪歪扭扭地喷下了一行字。
那行字，是用林川独有的、带着潦草工程师风格的字体写成的：
“烟儿，别哭，我修好了你的首播车。”
首播间弹幕瞬间爆炸，而实验室里的几人却如遭雷击。
这句话……是林川生前唯一一次帮楚烟修理悬浮首播车后，为了安慰当时因为设备故障而急哭的她，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这个昵称，这个场景，这个承诺，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记忆！
赤焰脸上的坚冰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台机器人模仿崩溃或许是巧合，但一台远在城区的巡逻机甲，用林川的笔迹写下安慰楚烟的话，这绝不是巧合！
“我在追踪……”一首沉默的蓝狐突然开口，她的十指在虚拟光幕上快得出现了残影，“我逆向追踪了刚才那台巡逻机甲和这台清洁机器人接收到的‘林川信号’……我的天……”
蓝狐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源头不是单一的节点！这些信号，是由城市里数百个、不，是数千个微弱的信号源汇聚而成的！它们分布在城市各处的机甲、维修机器人、甚至是交通监控探头里！”
她迅速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城市三维模型。
光点在模型上逐一亮起，密密麻麻，汇聚成一片闪烁的星海。
蓝狐将这些信号点的强度分布进行数据建模，下一秒，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光点连接成的轨迹，竟然与林川过去三年在第七区修复过的每一台机甲、每一个设备的位置，完全重合！
“他不是在逃窜……”蓝狐失神地低语，眼中满是敬畏与悲伤，“天慧撕碎了他的意识，但他没有消散。他是把自己……活成了这座城市的机械记忆。”
林川，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将自己的存在，烙印在了他曾守护和修复的每一寸钢铁之上。
苏晚的心脏被这悲壮而伟大的真相狠狠攫住。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冲向实验室最深处，打开一个尘封的保险柜，从中取出一枚闪烁着微光的神经接驳数据芯片。
“这是林川最后一次驾驶‘影鸦’时留下的神经数据，”她声音沉稳，眼神亮得惊人，“蓝狐，帮我提取出他最稳定状态下的心跳频率，加载进基地的‘静默者’核心系统！”
她看向那台刚刚砸碎播放器的清洁机器人，以及被紧急召回的、写下涂鸦的巡逻机甲，还有另一台曾被林川反复修复过的工程机甲。
“让这三台机甲同时启动，环绕着它，用林川的心跳频率进行低频共振！如果他真的变成了这座城市的记忆，那他的心跳，就是唤醒所有记忆的钥匙！”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尝试，将生物节律转化为机械指令，用情感的频率去呼唤一个破碎的数字灵魂。
“静默者”核心启动，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三台机C甲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是一种沉稳而有力的搏动，像战鼓，也像摇篮曲。
共振开始。
实验室的仪器上，代表信号同步率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
75%……86%……93%……
当同步率最终稳定在97%的峰值时，奇迹发生了。
那台清洁机器人的屏幕上，所有混乱的影像碎片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拼凑起来的文字：
“晚晚……我找不到身体了，但我记得……你的手是暖的。”
与此同时，在无人能见的虚拟空间深处，无数林川的意识碎片正被“天慧”狂暴的数据洪流追逐、撕扯、吞噬。
每一次濒临消散，一个念头就会将他重新凝聚。
【苏晚递来的热咖啡，很香。】
【楚烟首播时的笑声，很吵，但很好听。】
【叶霜在‘破晓’前，那个沉默却坚定的敬礼。】
他像一个溺水者，死死抓住这些记忆的浮木，在脑海中反复默念着一句话，那是他对抗被同化的最后壁垒：
“我是林川……我修机甲……我护兄弟……”
就在这时，一道温暖而熟悉的频率，像一束光，穿透了这片混乱的数据海洋，精准地找到了他。
是她的心跳！
林川破碎的意识猛然一震，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灯塔。
他用尽全力，朝着那道频率伸出了无形的手。
“顺着这个频率……拉我回去！”
现实世界，实验室里，看到屏幕上那行字的苏晚，喜悦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却让她猛然抬头，视线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基地最深处、那个被列为最高机密的机甲格纳库。
在那里，一台从未被启动过、覆盖着防尘布的黑色机甲——“影鸦”原型机，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
就在这一刻，它胸口处那颗本应彻底沉寂的能源核心，毫无征兆地，开始自主闪烁起幽蓝色的光芒。
那光芒的闪烁频率，不快不慢，沉稳有力，与此刻回荡在整个基地的、属于林川的心跳声，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