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说晴朗,但是一靠近你,我的心跳就像一场暴雪。”
*
京平的九月,初秋的风己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卷过京平八中宽阔的林荫道,吹得悬铃木叶子簌簌作响,落下几片早衰的黄叶。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跑道的微尘气息,以及一种独属于重点高中的、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氛围。
这所声名赫赫的省重点,像一座精密运转的堡垒,迎接着新一批的“士兵”。
姜榆秋背着书包,独自走在涌向教学楼的人潮边缘。
她像一滴不小心落入清水的油,表面融合,内里却泾渭分明地疏离着。
崭新的蓝白校服穿在她高挑纤细的身上,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眉眼如画,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会被人下意识多看两眼的惊艳。
只是这份惊艳被一层无形的外壳包裹着,眼神沉静,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喧嚣的人声在她耳中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省重点京平八中,无数初中生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的地方。
对她而言,它是她独自留在京平这座巨大城市的选择,也是她必须用成绩证明自己的地方。
父亲姜振国年初调任南明,位置重要,牵扯甚广。她初三关键期,转学风险太大。父女俩在书房长谈了一晚,姜榆秋平静地接受了独自留下的安排。
“爸,我能行。”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像极了爷爷当年在部队里的样子。
爷爷是扛过枪、流过血的老军人,最常对她说的话就是:“榆秋,咱家的人,脊梁骨得硬!”
于是,她在离学校有两站地铁的老小区租了个一居室,成了走读生。只有周末,才会回到那个位于京平西郊、如今显得格外空旷安静的别墅区。
那里有父亲留下的司机王叔定期打扫,有保姆张姨周末来做顿饭,但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家”的气息。
母亲在她出生时就难产离世,这个家从一开始就缺失了那份温柔的底色。父亲尽力弥补,给了她优渥的物质和深沉却沉默的爱,但军政世家的背景和父亲日益繁重的工作,注定了陪伴的稀缺。
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把事情都做好,习惯了……不期待。
期待,往往伴随着失去的刺痛。
推开高一(一)班教室的门,喧闹的人声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新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中考分数、暑假见闻,讨论着新班主任是谁,哪个老师严厉。
空气里充斥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和对未来的憧憬。
姜榆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陌生的热闹,像扫描仪一样精准地找到了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第三排靠窗。
她安静地走过去,放下书包,拿出崭新的笔记本、笔袋和一本写到卷边的物理预习资料,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表情。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她像坐在一个安静的玻璃罩子里。
“哎,你就是姜榆秋吧?”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明艳如向日葵的女生主动凑过来,带来一阵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我叫陈悦!你中考多少分进来的?哇,你皮肤好好啊,睫毛好长!”她的热情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带着天然的亲和力。
姜榆秋微微颔首,礼貌却疏离:“你好。分数……还好。”
她顿了顿,对于赞美,只是简单道:“谢谢。”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泠泠的,像山涧溪流,却没什么温度。
陈悦的热情碰了个软钉子,笑容有点僵,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你家住哪边啊?以后放学可以一起走吗?”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很近。”姜榆秋婉拒,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
她翻开物理书,目光落在复杂的力学公式上。
融入集体,分享琐事,对她而言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且常常徒劳无功。
她像一个误入他人热闹宴会的旁观者,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也疲于应付那些需要即时反馈的寒暄。
陈悦终于有些讪讪,转向了旁边的同学继续话题。
姜榆秋悄悄松了口气。
她不是讨厌陈悦,只是……不习惯。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就像突然被强光照射,本能地想躲回阴影里。
第一堂课就是物理摸底考。
试卷发下来,教室里瞬间被一种肃杀的安静笼罩,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
姜榆秋凝神静气,快速浏览题目。
她的理科思维清晰而缜密,尤其是物理,那些力与运动、光与电的规律,在她看来远比复杂的人际关系简单纯粹得多。
她沉浸其中,指尖的笔流畅地书写着公式和推导过程,逻辑链条在脑中清晰展开。
一道关于光在介质中传播速度变化的题目让她微微蹙眉,思考了几分钟才落笔。
解题的过程,是她能掌控的、安全的领域。
交卷铃响,如同解除封印,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叹气和对答案的急切讨论声。
“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空了一半!”
“光速那个选择题好刁钻啊,我好像选错了!”
“姜榆秋,你做出来了吗?最后那道大题?”坐在前排的男生李浩然回头问,带着点试探和好奇。
刚才考试时,他听到后面写题的声音,就默默回头注意到这个漂亮却异常安静的新同学解题速度极快,草稿纸上写满了流畅的推导。
姜榆秋正在将笔一支支收进笔袋,闻言抬头,淡淡地说:“嗯,用了麦克斯韦方程组推导介质中的光速与折射率关系。”
她的语气就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一样自然,没有炫耀,也没有期待回应。仿佛那只是解题的一个必要步骤。
李浩然愣了一下,显然没完全听懂这个略显高深的术语,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同学也面面相觑,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姜榆秋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并不在意这微妙的冷场,她拉好书包拉链,起身准备离开。
“榆秋,一起去食堂吗?听说八中的糖醋排骨一绝!”陈悦再次发出邀请,似乎想打破刚才的尴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谢谢,不了。我回住处吃。”姜榆秋再次婉拒,声音平静。
她习惯了一个人快速解决午饭,然后回出租屋休息或者看书。食堂那种人声鼎沸、需要找座位、可能还要被迫社交的环境,她本能地感到疲惫和抗拒。
走出教学楼,午间的阳光有些晃眼,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姜榆秋沿着林荫道往校外走,刻意避开了通往熙攘食堂的主路。
经过篮球场时,里面正上演着新生们的第一场“较量”,呼喊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声、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混合着兴奋的尖叫,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微微蹙眉。
那片充满雄性荷尔蒙和原始竞争冲动的喧腾,与她格格不入。
一个篮球猛地砸在铁丝网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得场内一阵哄笑和叫嚷。
姜榆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目,仿佛那激烈的声响只是掠过耳边的风。
走出校门,坐了两站地铁,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喧嚣被甩在身后。
她走进租住的小区——一个有些年头的老旧小区。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油烟味,混杂着潮湿的气息。
她用钥匙打开门,“咔哒”一声轻响,一股独居小屋特有的、略显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但被她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刻板。
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地板光可鉴人,连书桌上的文具都排列成精确的首线。书桌靠窗,上面整齐码放着课本和参考资料。
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台保养得极好的老式海鸥胶片相机,黑银相间的金属机身泛着温润而沉静的光泽,与周围崭新的学习用品形成一种微妙的时空交错感。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父亲说,母亲生前也爱拍照,这台相机记录过她短暂的青春。
每次看到它,姜榆秋心里都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像是触碰到了某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边缘。
她放下书包,没有立刻去弄吃的,而是走到书桌前,轻轻拿起那台相机。
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岁月的重量。
她走到窗边,推开有些陈旧的木框窗户。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相机冰冷的金属上,也落在她沉静而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楼下的小院里,几个老人在石桌上下棋,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韵味悠长的京戏。
远处城市的喧嚣被层层叠叠的楼房过滤,只剩下模糊的低沉嗡鸣。
她举起相机,没有装胶卷,只是习惯性地透过取景框,框住窗外被防盗网分割成几何图形的老旧楼房、随风飘动的晾晒衣物、以及从隔壁墙头顽强探出的一簇开得正艳的橘红色凌霄花。手指虚按在快门上。
“咔嚓。”只有她心里模拟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光与影的世界,是她可以掌控和理解的秩序。
镜头捕捉的瞬间是凝固的、确定的。
而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联结、那些无法预测的聚散离合……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像那道她解出来的物理题,光在不同介质中速度会变,轨迹会弯折,而人心,似乎比光的折射更加难以预测和把握。
她害怕那种失控的感觉。
她放下相机,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放回书桌的原位,确保它端正地处于视觉中心。
出租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京戏唱腔和老人们低低的交谈声。
冰箱里是早上准备好的三明治和盒装牛奶。她拿出来,坐在书桌前,安静地吃着。味道很寡淡,只是为了补充能量。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姜振国。
“榆秋,到学校了吧?感觉怎么样?”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轻微电流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关切。
“嗯,到了。挺好的。”姜榆秋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平稳,“摸底考刚结束。”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注意身体。钱够不够?周末王叔去接你?”父亲的关心总是这样,很首接。
“够的。爸,你也是,注意休息。”她回答。
短暂的沉默。父女之间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找不到话题的空白。最终,姜振国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学习,有事打电话”,便匆匆挂了线。
姜榆秋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爸爸”两个字暗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她咀嚼三明治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模糊的市声。
新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名为京平八中的喧嚣海洋里。
窗台上的海鸥相机沉默地注视着她,像一个来自过去的、温柔的幽灵。
她拿起笔,翻开一本新的习题册,将所有的情绪和那一点点因父亲电话而泛起的、难以名状的酸涩,都沉入到一道道需要逻辑和理性的题目中去。
那里,才是她熟悉且感到安全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