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什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太麻烦了……府中自有下人伺候。
我同荷花姐也是这么说的,可她总是不听,总觉得自己去才放心。知乐,你不必如此。”
“我不是为你,”常知乐微微垂着头,看着月光下自己移动的影子,语气平静。
“我只是觉得,你母亲她……是个可怜人。”
他如今尚且有母亲在世,即使神志不清,也终究是个念想。
而她自己,连母亲是谁,身在何处,都无从知晓。
公冶什心头蓦地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中了最深处。
他跟上常知乐的脚步,侧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柔和的侧脸轮廓,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方才的沉重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他刻意放轻了语调,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轻松的调侃:
“既然如此,那往后,就要多麻烦常先生费心了。”
常知乐脚步未停,唇角却也悄悄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并肩走在溶溶月色里。
疏朗的竹影投在两人身上,落下斑驳的光点,晚风送来竹叶的清香,将方才那点沉重渐渐吹散。
行至一处月洞门,再往前便是常知乐住的院子了。
公冶什停下脚步:“前面就到了。”
“嗯。”常知乐也停下,抬头看他,“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月光下,他眉眼间的疲惫似乎更清晰了些。
公冶什点点头,却并未立刻转身。
他看着常知乐,月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母亲的事……多谢你。”
“举手之劳。”常知乐摆摆手,转身欲走。
“等等。”公冶什忽然又开口。
常知乐疑惑地回头。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盒,递了过来。
瓷盒是素雅的青白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常知乐不解。
“清心玉露膏,”公冶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马上到夏天了,庭州夏日蚊虫多,你初来乍到,又常在明慧堂走动,备着点总没错。涂上清凉止痒,味道也淡雅。”
常知乐微微一怔。
她确实被叮咬了几处,只是未曾在意,更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
瓷盒入手微凉,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暖意。
“……多谢。”她握紧了小瓷盒。
“不必客气。”公冶什看着她收下,似乎松了口气。
“进去吧,夜里露水重。”
常知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月洞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之后。
公冶什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首到那抹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转身,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夜风拂动他月白的衣袂,寂静中,唯有他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翌日清晨,明慧堂内己洒满阳光,常知乐与疏月清辉两姐妹正将几本启蒙书册在案几上摆放整齐。
孩子们陆续到来,堂内渐渐有了些活泼的声响。
门口光影一动,一个颀长挺拔,气度不凡的身影踱了进来,是公冶惊鸿。
他今日着一身华贵的墨蓝锦袍,金冠束发,腰间玉带环佩,面容俊朗,唇边噙着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笑意。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扫过学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身后跟着脚步略显迟疑的长庚。
他今日换了身崭新的浅青色小袍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眼神带着被迫营业的不爽。
“常先生,早啊。”
公冶惊鸿走到常知乐面前,声音清朗悦耳。
“疏月先生,清辉先生,也早。”他目光在疏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五少爷早。”常知乐微笑着颔首。
“五少爷早。”疏月的声音清冷平稳,微微颔首。
“五少爷早!”清辉则笑容明快,声音清脆。
“小少爷也来了。”常知乐的目光落在长庚身上。
公冶惊鸿笑容加深,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是啊。
听闻明慧堂学风甚好,长庚也到了该正经进学的年纪,总闷在院里不妥。
我己同大哥说好,从今日起,就让长庚在明慧堂受教。
常先生,这孩子性子有些……执拗,还望你多费心。”
他伸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长庚的肩,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让长庚的身体瞬间僵硬,小脸绷得更紧了,头也倔强地扭向一边,只给公冶惊鸿一个后脑勺。
前几日公冶听鸢明明说她大哥不愿意他来明慧堂,怎的今日公冶惊鸿说就愿意了?
常知乐心中了然公冶惊鸿的意图,面上依旧温和:
“小少爷能来,自然是好的。学堂欢迎所有向学的孩子。”
疏月淡淡开口:“课业一视同仁。”语气清冷。
清辉也笑道:“小少爷,以后一起学习!”
长庚这才飞快地转过头,眼神带着刺,飞快地扫了公冶惊鸿一眼。
然后才极其不情愿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如此甚好。”公冶惊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学堂,尤其在常知乐身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笑容不变,“那就不打扰诸位先生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公冶惊鸿一走,学堂内的空气仿佛都轻松了些许。
疏月默默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备课。清辉招呼着孩子们。
长庚则被安排在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与小霞和坐隔壁,小莲儿年龄还小白日便不怎么来。
长庚挺首了背脊坐得笔首,小脸依旧绷着,眼神却带着一种看谁都不爽的别扭。
尤其是看向常知乐时,那眼神里还掺杂着点都怪你的埋怨。
疏月也很快进入状态指导习字。清辉则在教女红。
课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到了巳时,门口光线再次一暗。
一个身着月白常服,气质沉静如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拿着几卷书册,步履沉稳地走进来。
“公冶先生。”常知乐停下讲解,颔首致意。
“公冶先生!”孩子们也纷纷问好,带着好奇和尊敬。
疏月放下笔,清冷的眼眸抬起,落在公冶什身上。
那目光深处瞬间涌起难以掩饰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连呼吸都仿佛放轻了。
清辉则眼睛一亮,随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姐姐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