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明鉴,”公冶什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感受不到那滔天的杀意。
“世事无常,因果难料。昔日因缘际会,得遇知乐,结为连理,实非虚言。至于过往身份,不过是浮云过眼,将军又何必执着?”
“执着?三公子,好口才。看来清修古刹,倒是没磨掉你这一身伶牙俐齿。”
“你公冶氏乃朝廷心腹大患,此地更是你公冶家的腹地!
而你,公冶三公子,却带着我的人,不知被何方势力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藏匿于这荒山野岭?你跟我说这是因果难料?跟我说这是结为连理?”
他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狠狠砸下,“公冶什,你真当本将军是三岁孩童,任你巧言令色?”
常知乐揪心的厉害,奚池舟的怒火和失望让她窒息,但更让她恐惧的是当下的处境。
身处公冶家的地盘,公冶什身份敏感,还有不知名的追杀者……
眼前只有奚池舟能解她困境。
公冶什脸上的浅笑敛去,浅棕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对奚池舟的指责不置可否。
寂静的林中只剩小莲儿的抽泣声。
“过往种种,是我欺瞒在先,我自会给将军一个解释,但此刻,我们需要将军的庇护。”常知乐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下嘴唇吐出这些话来。
她本想着这辈子都不会跟此人见面了,谁知造化弄人,她们又见面了,还是在这么尴尬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让我带他走?”奚池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指着公冶什,眼神锐利如刀。
“常知乐,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这里是哪里?你让我带公冶家的儿子回营?你当我奚池舟的军营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公冶家的后院吗?”
常知乐的脸色更白了,她如何不明白其中利害啊,但眼下真是走投无路了。
她没有退缩,反而抬高了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公冶家的人!我也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追杀他的人不会放过他的。”
“他的生死又与我何干?”奚池舟不为所动。
“您曾经答应过我,解决完粮草的事情会满足我一个愿望,那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奚池舟油盐不进,常知乐实在想不到用什么法子逼他就范了,眼下这法子虽然有点挟恩图报的意思,但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奚池舟紧紧的盯着她,嘴角扯了扯,讽刺的笑了笑:“可以啊,但我只能带走两个人,你选吧。”
“那你带荷花姐和阿什走,两个小孩儿也可以一并带走吧?”常知乐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开了口。
“你!”奚池舟死死的盯着常知乐,他被气的不轻。
他想起了在军营里的平安,她总是敢跟自己顶嘴,爱拍马屁,喜欢用他的名头去狐假虎威,还有…她曾抚着自己脸说丑…
可她眼下脸上一片光洁,哪里还有半点痕迹,想到这里他闭了闭眼,可笑的是从头至尾他都被蒙在鼓里!
愤怒、失望、被愚弄的耻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和……不忍,在他胸中激烈地翻腾冲撞。
苍砚和青锋也是大气都不敢出,还没有人跟他们将军讲过条件呢。
公冶什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常知乐为了他做的一切。
眼里一片沉静,无人能窥见其底,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着菩提佛珠。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终于,奚池舟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他不再看常知乐,目光如寒潭扫过公冶什,那眼神充满了警告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冰冷,“我可以带你们走。”
常知乐有些惊讶的抬头,还未见有什么表情就听他继续道:
“但是,公冶什。”他死死盯着轮椅上的男人,一字一句。
“你最好记住,踏进我的军营,你就是我奚池舟的囚徒!收起你那些心思,若有任何异动,或者牵连到…奚家军。”
他眼神变得无比森寒,杀意凛然,“我会亲手,一寸一寸,剐了你!”
公冶什迎着奚池舟充满杀意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将军之威,在下省得。只要能护得她们周全,悉听尊便。”
奚池舟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青锋和苍砚,恢复了军令如山的冷峻:“青锋,开路。苍砚,带上那个囚犯,回营。”
“那我就…”常知乐觉得他答应能先暂护他们安全己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她自己,反正从前就是乞丐,也饿不死的。
“跟上。”奚池舟吐出这简短的二字,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常知乐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眼下确实安全了,但回到军营中她又该怎样面对呢。
荷花紧紧抱着小莲儿,另一只手死死拉着小霞,脸上惊魂未定,但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她感激又惶恐地看了一眼常知乐,又飞快地垂下头,紧紧跟上苍砚推着的轮椅。
公冶什端坐于轮椅之上,任由苍砚推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浅棕色的眼眸平静地望着前方奚池舟的背影,仿佛刚才那番生死威胁并未入耳。
唯有指尖,还在无意识地轻轻着腕间那串温润的菩提佛珠,一下,又一下。
常知乐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和暮霭气息的冰凉空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快步跟了上去。
她走在苍砚和公冶什的侧后方,目光扫过荷花母女惊惶未定的脸,又落在公冶什平静的侧影上。
林中寂静,只有脚步声、轮椅碾过枯枝落叶的轻微声响,以及小莲儿被母亲努力安抚后变成的、细弱压抑的抽噎。
常知乐默默地走着,思绪翻涌。
回到军营……那个她曾以平安的身份生活过的地方。她该如何面对那些熟悉的同袍呢,如何解释自己的女子身份。
还有奚池舟……他说的囚徒,对公冶什会是怎样的处境呢。
他又会…怎样处置自己呢?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过自己光洁的脸颊。
如今胎记全无,她不再是那个可以混迹在男人堆里、拍着将军马屁、偶尔还敢顶撞两句的亲兵平安了。
她是常知乐,一个带着来历不明、身份敏感的夫君回来的女子。这身份,在纪律森严的军营里,本身就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前途未卜,如同这林间渐起的薄雾,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