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打翻了的墨汁,沉沉压在窗外的城市之上。
姚斌独自窝在暮色酒吧深处一张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倒映着天花板上旋转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彩色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酒精、香水混合着一点烟草的复杂气味。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酒杯碰撞的脆响背景音乐里慵懒的蓝调女声。
但这一切嘈杂,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姚斌的世界之外。
他陷在自己的椅子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只有杯中的冰块偶尔发出轻微的“喀啦”声,证明时间还在流动。
曲筱绡的声音,几个小时前在电话里那种带着余怒未消的尖利调子,又一次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简首气死我了!安迪那个假清高!樊胜美那个拎不清!还有那个关雎尔,硬是一声不吭,谁知道心里怎么说我的,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姚斌,要不是我。”
她后面那些绘声绘色描述山庄里如何剑拔弩张,如何唇枪舌剑,她曲大小姐又如何“力挽狂澜”的话,此刻在姚斌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不是对安迪,樊胜美或者关雎尔,而是对电话那端,曲筱绡那理所当然,永不知收敛的攻击性。
他当时只是含糊地应着,找了个“家里有点事”的借口推脱了去山庄凑热闹的邀请。现在想来,也许潜意识里就在抵触。
抵触那种无休止的,围绕着她个人情绪展开的纷争漩涡。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像一道刺眼的闪电劈进昏暗。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姚斌的心猛地一沉,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
“姚斌。”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得可怕,没有丝毫寒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你还在跟那个曲家丫头鬼混?”
姚斌喉咙发干,试图辩解:“爸,筱绡她”
“她什么她!”父亲猛地拔高音量,打断了他,声音里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听筒砸在他脸上。
“曲家那个女儿是什么货色,圈子里谁不知道?刁蛮任性,无法无天!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到处惹是生非,这次在你舅舅山庄又闹得鸡飞狗跳,简首丢尽了脸面!”
姚斌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甚至能想象出父亲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神凌厉。
“我们家是什么人家?要脸面,要根基!不是她曲家那种暴发户!”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深深的嫌恶。
“你跟她搅和在一起,人家怎么看我们姚家?怎么看我和你妈?你那些叔叔伯伯会怎么想?我们家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你想过没有!”
“你上次因为她调查关家千金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一连串的质问,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砸在姚斌的心上。
家族的压力,无形的声誉枷锁,此刻通过父亲的怒斥,具象化为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肩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窒闷得厉害。
电话那头似乎换了一个人,母亲带着浓重鼻音,满是疲惫和焦虑的声音传来“斌斌啊,听你爸爸的话吧妈求你了。”
“那个曲筱绡,真的不行啊,你看看她做的事,哪一件是体体面面的?你跟她在一起,名声都坏了妈就你一个儿子,妈只想你好好的,稳稳当当的,别让我们操碎了心啊。”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母亲含泪的哀求,比父亲的雷霆震怒更让姚斌喘不过气。
那是一种柔软的,却更具腐蚀性的力量,一点点瓦解着他心里的防线。
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担忧憔悴的脸,看到了父亲失望冰冷的眼神。
家族,体面,责任,这些他以前或许不屑一顾的词,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你自己想清楚!”父亲的声音再次接管了电话,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要么,立刻跟那个曲筱绡断了!要么,你就别认我这个爸!也别指望家里再给你一分钱!你自己掂量着办!”
“嘟…嘟…嘟…”
忙音冷酷地响起,像最终的宣判。
姚斌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那里,耳畔只剩下尖锐的忙音和心脏沉重擂动的回响。
酒吧里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空,世界只剩下他和他脑中反复回荡的,父亲最后那句冰冷的“你自己掂量着办”。
他慢慢放下手机,指尖冰凉。
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上,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浑浊。
值不值?
这三个字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为了曲筱绡,值得吗?
值得赌上父母的心寒,赌上家族在圈内经营多年的体面和潜在的生意关系?
值得把自己从优渥的云端拽下来,落到可能一无所有,还要承受无数异样眼光的境地?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碎片。
有曲筱绡明媚张扬的笑脸,她挥金如土,肆意妄为的任性。
有她闯祸后理所当然地叫他去“摆平”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有她心情不好时对他呼来喝去,刻薄挖苦的瞬间,她的鲜活霸道,曾经像毒品一样吸引着他这个循规蹈矩的富二代,让他觉得刺激,觉得挣脱了某种束缚。
可现在,这份“鲜活”在家族沉重的砝码前,忽然变得苍白,任性,甚至有些廉价。
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时间、精力、金钱、人脉,甚至一次次放下自己的自尊,扮演着那个永远在她需要时出现的“姚斌”。
他像她影子里的骑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可这习惯的背后,是什么?
是她对他付出的理所当然?
还是她其实从未真正看清过,或者说在乎过,他姚斌这个人本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是长期压抑的委屈?
是看清某种真相后的失落?还是对即将可能失去的优渥生活的本能恐惧?他分不清。
只觉得那架名为“忠诚”的天平,在父亲的重锤和母亲的泪水之下,底座正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曾经对曲筱绡那种近乎盲目的,不计后果的维护冲动,此刻像退潮般急速消散。
他端起那杯酒,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带着灼烧感一路滚下喉咙,呛得他眼眶发红,却浇不灭心头的烦乱。
“姚斌?!”
一个绝对不该在此刻出现,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满,像一把尖刀划破了酒吧相对安静的角落。
姚斌浑身一僵,几乎是从卡座里弹了起来,愕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