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宠第西日的清晨,安陵容对着铜镜描眉时,镜中的自己眼底带着点未褪的倦意,却也添了几分被恩宠滋养出的润色。
养心殿的内侍没有再来传召,她心里早有准备,指尖蘸着黛粉的手稳得很。
皇上的恩宠从来不是长流水,能得这三日,己是意外之喜。
华妃不是个省油的灯,请安时字里行间的轻蔑,是藏都藏不住的。
果然不到午时,内务府就送来了新制的宫装与首饰,料子比往日精细了数倍,连伺候的宫女都多了两个,说话时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
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他不会一首宠爱一个人,却也懂得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道理。
虽然不会再召幸安陵容,但还是会时不时赏赐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
安陵容淡淡应着,吩咐人收了东西,心里却清楚,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没了皇上的目光,转眼便会成过眼云烟。
正思忖着,殿外传来宫女的通报:“小主,沈贵人来了。”
安陵容起身相迎,见沈眉庄穿着一沈嫣红色宫装,眉宇间带着点疲惫,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连日被华妃磋磨的缘故。
“姐姐怎么来了?”安陵容请她坐下,亲手递过茶盏。
沈眉庄接过茶,指尖微顿:“刚从皇后宫里出来,想着许久没去看嬛儿了,她病着,咱们一起去瞧瞧吧。”
她的声音低了些,“前几日我去过一次,她宫里连茶水供应都快断了,内务府那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练得精。”
安陵容心里一动。甄嬛自入宫后便病着,位份低微又无宠,被苛待是常事。
只是她如今刚得宠,这时候去看望失势的甄嬛,难免引人侧目。
沈眉庄似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轻声道:“咱们三人一同入宫,总该相互照应着。嬛儿性子傲,嘴上不说,心里定是苦的。你我如今境况稍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
安陵容望着沈眉庄眼底的恳切,实在不好拒绝,加之现在没有和甄嬛二人有何冲突,终是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该去看看莞姐姐。”
两人并肩往碎玉轩走去,安陵容垂着眼,步子走得稳,只是沈眉庄大约是真的挂心甄嬛,步子稍快些,见安陵容落后半步,便放缓了脚步等她,轻声道:
“嬛儿病了这些日子,却总不见好,想来是心里郁气重了。”
碎玉轩的门虚掩着,推开时竟能闻见淡淡的药味。
院子里的落叶堆了半角,显然是许久没人仔细打扫了。
安陵容与沈眉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沉郁。
“嬛儿?”沈眉庄扬声唤了句。
里屋传来轻微的响动,片刻后,甄嬛披着件素色披风走出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见了她们,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个浅淡的笑:“是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时,闪过一丝讶异,却没多问,只侧身让她们进屋:“屋里闷,刚开了窗透气,进来坐吧。”
进屋才见,窗棂敞着半扇,风卷着院外的槐花香溜进来,却吹不散屋角那点药气。
桌上的青瓷碗里还剩小半碗药汁,黑褐色的液面上浮着层细沫,显然是刚煎好没多久。
沈眉庄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扇推得更开些:“总关着窗不好,多透透气才利于养病。”说着回头看甄嬛,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虽是入夏了,早晚还是凉的。”
甄嬛笑着拢了拢披风:“不妨事,刚喝了药,身上有些燥。”
目光转向安陵容时,见她穿着新裁的湖蓝色宫装,裙摆绣着蝶恋花,走动时泛着细碎的光,便知她这几日定是得了体面。
甄嬛望着安陵容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沿的木纹,心里那点意外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这些日子她病着,碎玉轩冷清得很,偶尔有小太监小宫女路过,说些宫里的新鲜事,十句里倒有八句提的是安陵容。
说她陪富察贵人在御花园喂鱼,说富察贵人赏了她一匹苏绣的料子,说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富察贵人那副亲昵的样子,倒像是把安陵容当成了自家姐妹。
富察贵人是什么性子?仗着祖上的功勋,在宫里向来是横着走的,眼里瞧得上的没几个。
她与眉庄走得近,富察贵人早看她们不顺眼,前些日子还在皇上面前提过眉庄“恃才傲物”。
安陵容日日与富察贵人一处,甄嬛便是再迟钝,也猜得到几分。大约是觉得跟着富察贵人,比跟着她们这两个没什么势头的要稳妥些吧。
这宫里的阵营,原就是这般分明。她与眉庄自幼相识,一同入宫,自然是旁人眼里铁板一块的“一派”。
富察贵人拉着几个家世相当的嫔妃,自成一派。华妃势大,更不必说。
皇后深居简出,却也有自己的人。安陵容夹在中间,选个靠得住的“阵营”,本也无可厚非。
可此刻,安陵容就站在她面前。因为承宠风光得意的缘故,好似喝饱了水的莲花,含苞待放,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是得宠的样子,是富察贵人那样的体面。可她脸上没有半分攀附后的得意,见她望过来,还像从前那样微微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倒比初入宫时添了几分沉静。
“我原以为……”甄嬛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没说下去。
她原以为,安陵容大约是不会再踏碎玉轩的门了。
富察贵人与她们不对付,安陵容既选了富察贵人那边,自然要与她们疏远些,这是宫里的规矩,也是自保的法子。
沈眉庄在一旁听着,伸手替甄嬛拢了拢披风,笑着打圆场:“你呀,病着也胡思乱想。陵容前几日就念叨着要来,只是富察贵人总找她说话,你我新人,不好驳了面子罢了。”
安陵容低声道:“富察贵人……确是常来约。她是贵人,臣妾位份低,不好推辞。”
她没说自己如何应付,也没说富察贵人的不是,只一句“不好推辞”,便将其中的无奈说得明明白白。
甄嬛抬眼望她,见她眼底坦坦荡荡,没有半分闪躲,心里那点隔阂忽然就散了。
上一世初入宫时,甄嬛与沈眉庄家世相当,言谈间总带着她插不上嘴的从容,那些诗词典故、世家规矩,像层无形的膜,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可这几日侍寝,见多了帝王的恩宠如何像朝露般易逝,见多了内务府的人前倨后恭,她忽然就想通了。
甄嬛病中失势,她此刻来探望,是人情。他日若自己落了难,这份人情或许就能换条退路。
后宫的墙太高,风太急,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雨会淋到谁头上。
甄嬛与沈眉庄今日是她的“朋友”,明日未必不会因恩宠生隙;富察贵人今日与她亲近,明日也可能因一句话就翻了脸。
这宫里的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