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的雾还没散,陈默踩着图书馆前的银杏叶碎末走进值班室时,302阅览室的第七盏台灯还亮着。光线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在地上投出团粘稠的影子,像泼翻的墨汁没擦干净。他在灯座下摸到那串钥匙,银杏叶挂坠的边缘发潮,捏起来软乎乎的,像泡过水的纸。
《夜班守则》新的一页用毛笔字写着,墨色深得发乌:
“1. 钥匙串上的银杏叶若渗出黑汁,必须在晨雾散前擦净,擦布要用古籍修复室的脱脂棉。切记,擦的时候别数棉絮的根数,数到第七根,会听见借阅台的电话响。”
陈默的指尖己经沾了点黑汁,蹭在白大褂上,晕出片青灰色,像旧书里的霉斑。他往古籍修复室走,走廊的地砖缝里嵌着些细小的银杏果,踩上去“咯吱”响,汁水流出来,在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谁用指甲在瓷砖上划的。
修复室的脱脂棉摆在第三层货架,棉絮堆里埋着半片银杏叶,叶梗上缠着缕黑发。陈默抓了把棉花擦钥匙,黑汁在棉絮上晕开,变成一个个小小的“7”。他数到第六根棉絮时突然停住——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枚银戒指,戒面有道细缝,里面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铃铃铃——”
借阅台的电话真的响了。声音尖得像生锈的剪刀划过铁皮,在空荡的阅览室里撞出回音。陈默冲过去接起,听筒里的电流声裹着个模糊的女声,像隔着浸了水的棉絮:
“我要借《宋刻本论语》……上次读到‘子在川上曰’,书签夹在第七十三页。”
陈默的手猛地一颤。《宋刻本论语》是馆里的孤本,半年前就因“书页霉变”封存了,登记本上的最后借阅人栏是空的,只有个用红墨水画的银杏叶。他刚要说话,听筒里突然传来翻书声,哗啦啦的,混着水流的“哗哗”声,像有人在水底翻书。
“找不到吗?”女声突然近了些,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那本书的第七十三页,缺了个角,是我用指甲盖刮的。”
陈默挂了电话,发现听筒上沾着点黑绿色的汁,和银杏叶的汁液一个味。借阅台的玻璃板下,压着的旧借阅登记本突然自己翻开,停在空白页,上面慢慢浮出个名字:阿月。名字旁边的日期被墨汁涂了,只露出“7”。
《夜班守则》不知何时滑落在脚边,新的规则用指甲刻在纸页上,深得几乎穿透:
“2. 若有人借《宋刻本论语》,别去查目录。那本书在地下三层最东侧的铁柜,柜门上有七道刻痕。开锁要用第七片沾过骨胶的银杏叶,开锁时铁柜会数‘1’,你要数‘2’,它数‘3’,你数‘4’……首到数到‘7’,千万别抢数,否则柜里的书会咬你的影子。”
地下三层的楼梯比上次更滑了,扶手上凝着层粘手的液体,摸起来像稀释的骨胶。陈默数着台阶,每踩七级,就听见头顶传来“滴答”声,像是从铁柜的方向滴下来的。声控灯在他走到第六十三级时突然灭了,黑暗里飘来股福尔马林的味,混着旧书的霉味,像标本室的味道。
最东侧的铁柜果然有七道刻痕,是指甲划的,每道痕里都嵌着点红墨水,像没擦干净的血。陈默从口袋里掏出片银杏叶——是昨晚在修复室骨胶里泡过的,叶面上凝着层半透明的膜,像人的皮肤。
他把叶子按在锁孔上,铁柜突然发出“咔哒”声:“1。”
声音像生锈的合页在动,又像有人用牙齿咬金属。陈默咽了口唾沫:“2。”
“3。”
“4。”
数到“6”时,铁柜的缝隙里渗出黑汁,顺着刻痕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7”。陈默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贴在柜门上,像要被吸进去。
“7。”
最后一声数完,锁“啪”地弹开。柜里没有书,堆着半尺高的旧书,书堆上摆着个玻璃罐,罐里泡着只手,福尔马林溶液里浮着半片银杏叶,叶梗缠在手指上。
那是只女人的手,皮肤泡得发白透明,无名指缺了一截,断口处还留着点暗红。指甲缝里嵌着墨汁,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像常年握笔的人。陈默盯着那只手,突然发现它的无名指上,有圈淡淡的银戒指印,和修复室找到的那枚戒指正好吻合。
“书在罐底。”
不知哪里来的风从柜里钻出来,吹得陈默后颈发凉。他伸手去捞,手指刚碰到福尔马林,罐里的手突然动了,蜷起的手指慢慢张开,露出掌心里压着的书——正是《宋刻本论语》,封面的绢布己经发黑,书脊上贴着张泛黄的书签,上面用铅笔写着“73”。
陈默把书抱出来时,罐里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像块浸了水的木头,指甲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他猛地甩开,手骨撞在玻璃罐上,发出“哐当”声,福尔马林溅出来,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坑里冒出白色的烟,像烧着的纸。
书的第七十三页果然缺了个角,边缘毛毛糙糙的,像被人用指甲抠过。缺角的位置,用红墨水补了半行字:“逝者如……”后面的“斯夫”两个字只写了一半,墨痕拖得很长,像滴下来的血。
陈默把书往回抱时,铁柜突然自己关上了,“砰”的一声,震得他耳朵发鸣。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发现影子的手腕处缺了块,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缺口的边缘泛着青灰,和铁柜里的福尔马林一个色。
凌晨七点,晨雾开始散了。陈默把《宋刻本论语》放进恒温箱时,发现书页里夹着缕黑发,和修复室棉絮里的那缕缠在了一起,打成个死结。恒温箱的玻璃门上,映出他身后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捧着本湿漉漉的书,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汇成个“7”。
他猛地回头,姑娘不见了,只有借阅台的电话又响了,这次的铃声很轻,像翻书的沙沙声。陈默走过去接,听筒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图书馆的老馆长:
“小陈啊,今天记得把后院的银杏叶扫了,上周埋的那第七个标本,该换福尔马林了。”
陈默的手一抖,听筒掉在地上。他看向窗外,后院的银杏树下,新翻的泥土里露出个玻璃罐的角,罐口缠着根红线,线的末端系着片银杏叶,叶面上用红墨水写着:
“补全最后一页,要用第七个人的指甲灰。”
恒温箱里的《宋刻本论语》突然自己翻页,哗啦啦地翻到第七十三页,缺角的位置慢慢渗出红墨水,像有人在里面写字。陈默盯着那半行字,看见“逝者如”后面,慢慢多出个指甲盖大小的“我”字。
走廊里的声控灯,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