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层的铁门比想象中轻。钥匙插进锁孔时,林夏听见“咔哒”一声脆响,像咬碎了什么硬东西——后来才发现是掌心的银杏叶挂坠裂了,深褐色的碎片嵌进皮肉里,渗出血珠,落在门把手上,凝成个小小的“0”。
门轴转动时发出生锈的呜咽,扬起的灰尘里混着细小的纸纤维,钻进鼻腔时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林夏把1986年的《植物图鉴》垫在门轴下,门缝刚好能塞进半片银杏叶——她数过,后院的银杏叶每片都是七道叶脉,此刻有三道正被门缝夹得变了形。
地下三层没有灯。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之处,全是没入脚踝的黑水,水面漂着层层叠叠的书页,有些还保持着翻开的姿态,字里行间渗着暗红,像被血泡透了。空气里的霉味浓得化不开,混着股墨水的腥气,林夏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下传来“咯吱”声,像踩碎了晒干的骨头。
“这边……”
白裙子姑娘的声音从前方飘来,比在门外时清晰些,却带着回音,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林夏的手电筒晃过去,看见水面上漂着串钥匙,钥匙环上的银杏叶挂坠正在发光,照亮了水底——全是缠绕的头发,黑的、黄的、灰的,在水流里轻轻摆动,像水草。
她弯腰去捡钥匙,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那东西滑溜溜的,带着纸的凉意,拽着她往深处拖。林夏猛地往后拽,拉出的却是半本浸烂的字典,书页间缠着根长发,发梢系着片指甲,半透明的,指甲盖上还留着淡淡的月牙痕。
“她的指甲……都在书里。”姑娘的声音突然凑到耳边,林夏转头时,只看见片飘飞的白裙角,钻进了书架的阴影里。那些书架比地上的高得多,首顶到黑暗的天花板,架上摆满了封皮发黑的书,书脊上的编号全是“0”,烫金的眼睛图案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瞳孔里的黑影像在慢慢游动。
手电光突然照到个熟悉的身影——灰大衣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三层里格外清晰。林夏屏住呼吸,看见男人的脚边漂着个借书单,上面的字迹被水泡得发胀,“1987年《植物图鉴》”几个字正慢慢晕开,变成一滩暗红。
“找到了……”男人突然转过身,林夏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脸,领口以下全是团蠕动的纸浆,里面嵌着无数细小的书钉,像没长好的牙齿。他手里的书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里浮出张照片——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图书馆后院,手里举着片银杏叶,笑容灿烂,身后的银杏树上挂着块牌子:1987年栽。
书架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架上的0号书纷纷掉进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有人在水下吞咽。林夏看见其中一本的封皮正在融化,露出里面的纸页,上面用红墨水写满了“阿月”两个字,正是白裙子姑娘的名字。
“她等不到1987年的秋天了。”灰大衣男人的声音从纸浆里挤出来,带着纸被揉皱的沙沙声,“那年冬天她来借《植物图鉴》,说要找银杏嫁接的方法,结果……”他的袖口垂下根线,线的末端系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面上用墨汁写着“7”。
林夏突然想起旧书区那本诗集,“阿明”的字迹旁边被涂掉的句子——原来不是“地下三层的书吃名字”,是“地下三层的书吃指甲”。她手背上被《植物图鉴》划出的血痕突然发烫,血珠滴在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浮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只没有指甲的手。
“第8条。”
《夜班守则》不知何时出现在林夏的口袋里,新的一页上用指甲刻着字迹,深到几乎戳穿纸背:
“若在地下三层看见灰大衣,立刻把0号书的扉页撕下来,贴在自己的影子上。记住,影子不能沾到水,沾到水的地方会变成书页,写满你的名字。”
水面突然掀起波浪,漂着的书页全立了起来,像无数面小小的旗帜,每页上都印着个模糊的人影,有的在翻书,有的在扫地,有的在往书架上插书——全是图书馆管理员的样子。林夏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它正映在水面上,边缘己经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水浸过的纸。
白裙子姑娘的身影突然在最深处的书架前停下,手里举着本亮着光的书——正是1987年的《植物图鉴》。书的封面上,向日葵图案的中心嵌着片新鲜的银杏叶,叶梗上缠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端,系着片指甲,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帮我……把它放到阳光下……”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书突然从她手里滑落,掉进水里的瞬间炸开,无数片银杏叶从书页里飘出来,在空中组成个完整的日期:1987.11.07。
灰大衣男人的纸浆身体突然膨胀起来,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朝着林夏扑过来。她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从0号书扉页撕下的影子——那片灰黑色的东西此刻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铁片。林夏把它按在自己的影子上,水面上的透明边缘瞬间凝固,变成坚硬的书页质地。
“她的借书卡……在0号书里……”白裙子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影渐渐融入书架的阴影,“编号0的书,都是没还书的人变的……”
林夏突然想起值班室抽屉里的旧借书登记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描着个模糊的“月”字,旁边的日期被墨水涂掉了,只露出个“7”。
灰大衣男人扑到面前时,林夏猛地侧身躲开,他撞在书架上,纸浆身体裂开道缝,里面掉出无数借书卡,每张卡上的编号都是0,持卡人姓名处一片空白,只有最后一张写着“阿明”,借书日期是1987.11.07,借阅的正是《植物图鉴》。
地下三层的水开始退了,露出湿漉漉的地面,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新的那个是“林夏”,刻痕还很新,像刚用指甲划出来的。林夏抓起那本1986年的《植物图鉴》,发现垫在门轴下的书角己经被水泡烂,露出里面的夹层,夹层里藏着半张照片——阿明和阿月站在银杏树下,阿明手里拿着本《植物图鉴》,阿月的发梢别着片银杏叶。
“凌晨3点了。”
林夏抬头看,不知何时,地下三层的天花板透出片微光,像黎明的天色。灰大衣男人的身影正在变淡,纸浆身体里的书钉慢慢掉出来,落在地上变成细小的银杏果。最深处的书架前,白裙子姑娘的身影己经消失,只留下本摊开的书,书页上用银杏叶拼成个笑脸。
她往回跑时,发现那些0号书的封皮正在褪色,烫金的眼睛图案变成了普通的书脊编号,从“739”开始,一个个往上跳,像在重新计数。林夏冲到铁门前,刚要拔掉垫在门轴下的书,却发现《植物图鉴》的封面上,向日葵的花瓣里多了个新的名字:林夏。
门缝里的半片银杏叶己经完全变黄,七道叶脉清晰可见。林夏突然想起《夜班守则》第1条——钥匙串上的银杏叶挂坠若变成深褐色,要用墨汁涂满锁孔。而此刻,她掌心裂开的挂坠碎片,正渗出墨汁般的黑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写出新的字迹:
“第9条:天亮前必须把1987年的银杏叶标本,夹进0号书的第739页,否则明天的夜班,你会在借书登记本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编号0。”
地面上的名字开始变得模糊,像被水擦掉的粉笔字。林夏抓起那串从水里捞出来的钥匙,冲出地下三层时,听见身后传来书页合拢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说“谢谢”。
值班室的挂钟指向4点,窗外的天色己经泛起鱼肚白。林夏翻开那本0号书,扉页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新鲜的银杏叶,叶面上用红墨水写着“739”。她突然想起旧书区第7排第3个空位,那里的木架上,刻着的“0”旁边,多了个小小的“7”。
玻璃门“吱呀”响了一声,林夏抬头看,后院的银杏树下,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举着片银杏叶,朝着她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姑娘身上,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清晰而完整。
林夏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银杏叶碎片己经消失了,只留下道浅浅的疤痕,像片小小的叶子。《夜班守则》的最后一页,慢慢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和开头的字迹一模一样:
“明天的钥匙,在302阅览室的第7盏台灯下。”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