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洁日

2025-08-24 13835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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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的光,像一块冰,死死地贴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个模糊的半透明手印。

五指张开,指节的位置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圆润,却又透着死寂的僵硬。

它印在被我反复擦拭、此刻还泛着水光的瓷砖上,在监控截图冰冷的像素里,无声地宣告着我的失败。

“清理不彻底。它会跟着你。”短信没有署名。但除了陈国明,还能是谁?

寒意并非来自C2冷库残留的消毒水雾气。

它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顺着脊椎一路向上,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指尖残留着擦地时沾上的黑灰和那滑腻冰冷的触感。

此刻像活了过来,顺着毛孔往肉里钻,带着细微的、怨恨的“低语”。

“沙沙…沙沙....”

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行。

“小林?发什么呆呢?”

李姐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塑料靴子踩踏水洼的“吧唧”声靠近。

我猛地一颤,手指痉挛般按下锁屏键,黑暗瞬间吞噬了那个恐怖的手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没·…没什么,李姐。”我转过身,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放松,挤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僵硬扭曲的表情,“昨晚没睡好,有点走神。”

李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瞥向我脚下那块颜色明显深一些、还泛着湿意的瓷砖。她手里拎着一桶刚接的冰水,准备冲洗水产台。

“年轻人,夜班是熬人,但也别太拼命。”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下巴朝C3冷库的方向努了努,“那地方,少沾。不干净。”

“不干净?”我喉咙发干,声音噺哑得像砂纸摩擦。

“啧,”李姐把水桶“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老人都知道。

以前厂子里……”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摆摆手,“算了算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说出来怪疹人的。

赶紧收拾完交班吧,老赵快来了,他最烦人磨蹭。”

老赵。超市的夜班清洁工。

一个沉默寡言、走路有点跛、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汗味混合气息的老头。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推着那辆装着黑色垃圾袋的平板车离开生鲜区。

车轮碾过瓷砖,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在渐渐亮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能感觉到背后李姐的目光,带着点探究,更多的是那种本地人对外来者不懂“规矩”的轻微不耐。

交班在超市后门进行。天光熹微。

城市还没完全醒来,只有远处早点摊的炉火和清运垃圾的卡车引擎声模糊传来。

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清晨特有的凉意。

夜班保安打着哈欠,在交接本上潦草地签了名,眼皮都没抬。

我把推车停在巨大的绿色分类垃圾桶旁,掀开盖子——浓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

我屏住呼吸,拎起那个沉重的黑色垃圾袋,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

袋子里除了我铲进去的腐败黑灰和霉菌残迹,还有昨晚沾满“午餐肉”污渍的工装外套——被我胡乱卷成一团塞了进去。

就在我准备将袋子扔进垃圾桶的

瞬间—

一只布满皱纹和老人斑、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污垢的手,猛地按在了垃圾袋上!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吓得差点松手,心脏骤停!

是清洁工老赵。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像一截从阴影里长出来的枯木。

佝偻着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清洁工制服松松垮垮,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几乎盖过了垃圾桶的酸腐。

他脸上皱纹深刻,像干涸的河床,浑浊的眼珠首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黑色垃圾袋,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警惕。

“这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轮磨铁,“不能混。”

他枯瘦的手指像鹰爪,死死扣住垃圾袋的口子,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从身后拖出一个深灰色、材质厚实、看起来异常沉重的专用垃圾袋。

袋子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工业制品特有的、冷硬的质感。

“放这里。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命令式地指着那个深灰袋子。

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保安己经钻进了值班亭,点起了烟。

远处卡车轰鸣。

一切都那么平常。

只有老赵按在我垃圾袋上的手,冰冷,坚硬,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我感到一种比面对C3冷库门后嘶吼更深沉的寒意。

规则?

《员工守则》和《补充条例》

没有任何关于垃圾如何分类的条款。

但老赵的态度,本身就是一条无声的规则。

“赵…赵师傅,”我喉咙发紧,“这袋·…有什么问题吗?”

老赵的视线终于从垃圾袋移开,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我的皮肤,最后停在我扶着垃圾袋、微微颜抖的右手上。

“沾了脏东西,”他嘶哑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就得用专门的袋子装。

不然……”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恐惧?“……会散开。

粘上别的东西。甩不掉。”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脚下。

我下意识地低头。

沾着污渍的鞋边,瓷砖缝隙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痕迹?像干涸的血丝,又像某种霉菌的菌丝末端。

是幻觉?还是……那个“手印”留下的?

“甩不掉”三个字,像冰锥刺进我的耳朵。

我没有再问。

顺从地松开手。

老赵立刻将那黑色垃圾袋粗暴地塞进他带来的深灰色专用袋里,动作麻利得和他的年龄身形不符。

他利落地收紧袋口,用一种特制的、带着金属卡扣的塑料扎带将袋口死死封住,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然后,他看也没看我,拖着那个沉重的深灰色袋子,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停在后巷更深处的一辆破旧、漆皮剥落的电动三轮车。

车上己经堆了几个同样的深灰色袋子,像一堆沉默的、装着秘密的裹尸袋。

他没有把袋子扔进超市的绿色垃圾桶,而是放进了他三轮车后斗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箱子里。

锁是暗红色的,形状像一颗扭曲的心脏。

三轮车发出“突突”的噪音,冒着青烟,载着老赵和他那些沉重的“垃圾”,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与城市苏醒的喧嚣交织的街角。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后门口,清晨的凉风吹拂着汗湿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

右手掌心,被垃圾袋勒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而老赵枯瘦手指留下的冰冷触感,仿佛烙印般残留。

口袋里,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回到租住的老旧小区单元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楼梯间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昏黄的光线在布满灰尘蛛网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早餐混杂的气息。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合租的室友张涛昨晚通宵打游戏,此刻还在他房间里鼾声如雷。

客厅里一片狼藉,外卖盒堆在茶几上,散发着隔夜饭菜的油腻味。

“正常”。

多么讽刺的“正常”。

我把自己摔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冰冷的水流劈头盖脸浇下,激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发狠地搓洗着双手,尤其是右手堂心和指尖,用掉了半块香皂,皮肤搓得通红发烫,几乎要破皮。

可那种滑腻冰冷的触感,还有那细微的“沙沙”低语,似乎己经渗进了皮肤纹理深处,顽固地盘踞着。

“沙沙……沙沙..”

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秽。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个鬼,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摇摇欲坠的疲惫。

这就是我的“工伤”。

没有工伤认定,没有赔偿,只有口袋里那张烫手的纸条和甩不掉的“脏东西”。

我瘫倒在床上,窗帘紧闭,将白昼隔绝在外。

黑暗和疲惫像沉重的棉被压下来,意识迅速模糊。

然而,就在即将沉入睡眠深渊的边缘——

“呜呜.……好冷..”

那个湿漉漉的、孩童般的鸣咽低语,毫无征兆地,首接在我混沌的思维里响了起来!

清晰!近在咫尺!

仿佛就在…床底下!

我猛地惊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身体僵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床沿与地板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

一片漆黑。

只有死寂。

是我的“听力”在极度疲惫下的幻觉?还是·…·

它真的跟着我回来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西肢百骸。

刺耳的手机闹钟把我从一种半昏半醒、噩梦缠身的混沌状态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下午五点。

窗外天色己经开始发暗。

睡了七八个小时,却比没睡更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太阳穴像被两根钢针反复搅动。

那湿冷的呜咽低语似乎还在意识边缘徘徊,分不清是梦境残留还是现实。

我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打开手机。

屏幕亮起,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推送,还有一条未读短信。

依旧没有署名。

内容只有一行字:

“今晚清洁日。地板要擦三遍。消毒水不能断。”

清洁日?

我从未听说过超市有什么固定的“清洁日”。

日常清洁都是各区域员工随手做,或者老赵负责公共区域和深度打扫。

这又是哪门子“规则”?

一股烦躁夹杂着冰冷的警惕涌上心头。又是陈国明!

他像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蜘蛛,不断抛出新的丝线,试图将我牢牢捆缚。

但……消毒水?

C2冷库喷出的、带着强烈“净化”意味的消毒水冷气,瞬间摧毁暗红菌丝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老赵身上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深灰色垃圾袋··红色心形

无数碎片在疲惫的大脑里碰撞。

“地板要擦三遍。

消毒水不能断。”

这看似古怪的指令,会不会····是某种提示?甚至是某种……保护?针对那个“甩不掉”的东西?

我翻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楼下,小区道路旁,那辆熟悉的、漆皮剥落的破旧三轮车正停在那里。

清洁工老赵佝偻着背,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几个沉重的、深灰色的专用垃圾袋。还有····

一个深蓝色的、超市常用的那种大号塑料喷壶。

壶身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近乎透明的液体。

隔着西层楼的高度,我似乎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老赵佝偻的背影和他那辆装着深灰垃圾袋与硕大消毒水喷壶的破旧三轮,消失在小区门口拐角的阴影里,像一滴墨汁融入了更大的黑暗。

空气里那股浓烈到呛人的消毒水味却顽固地残留下来,钻进鼻腔,附着在楼道斑驳的墙皮和油腻的扶手上,混合着各家各户飘出的晚饭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现实与异常交织的怪味。

我猛地关上窗,老旧铝合金窗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心脏还在刚才那一眼带来的惊悸中狂跳。

老赵拖着那些沉重袋子的画面,和他浑浊眼神里深藏的恐惧,像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

“甩不掉。”

“它会跟着你。”

“清洁日。地板要擦三遍。

消毒水

不能断。”

三条冰冷的信息在疲惫欲裂的神经上反复碾压。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着幽幽的光,那条匿名短信像一道催命符。

没有选择。

超市是我唯一的经济来源,更是此刻唯一能接触到“规则”核心的地方。

逃避?那个湿冷的呜咽低语,己经钻进了我的床底。

我拉开抽屉,翻出上次超市发劳保时剩下的半瓶医用酒精和几片创可贴。

右手掌心被垃圾袋勒出的红痕边缘,皮肤因反复搓洗而敏感发红,隐隐作痛。

我咬开酒精瓶盖,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倒了一点在掌心伤口上——

“嘶!”

剧烈的灼烧感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但这尖锐的疼痛,反而奇异地压下了皮肤下那若有若无的“沙沙”低语,带来一丝短暂而清醒的清明。

疼痛,是真实的锚点。

胡乱贴上创可贴,我套上唯一—件干净的连帽衫,抓起钥匙。

出门前,目光扫过门后角落那把沾着些微尘土的旧雨伞,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它拿在了手里。冰冷的金属伞柄沉甸甸的,至少……算根棍子。

晚上7:05,好邻居超市员工入口。

夜班的保安换了人,是个面生的年轻小伙,正低头刷着短视频。

外放的魔性笑声在空旷的后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眼皮都没抬,潦草地核对了一下我的工牌,按下开门按钮。

“嘀

厚重的金属门滑开。

一股远比平时浓烈百倍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浓!太浓了!

这气味不再是超市日常清洁后残留的淡淡痕迹,而是达到了近乎“毒气”的程度。

它霸道地钻进鼻腔,刺激得眼睛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气管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消毒水喷雾颗粒,像一层冰冷的薄雾,笼罩着整个超市空间。

生鲜区的冷柜嗡鸣声被这无处不在的“嘶嘶”喷雾声盖过。

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灯光,显然刚刚被彻底冲刷过一遍,水渍还未干透。

超市里异常的“干净”。

货架上的商品被码放得一丝不苟。

棱角分明,像是用尺子量过。

促销堆头边缘锋利,海报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空气中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再无其他任何气味——没有面包的甜香,没有水果的清新,没有生鲜的腥气,仿佛所有的“活物”气息都被这股霸道的气味彻底抹杀了。

死寂的整洁。

我的“听力”在这片浓雾般的消毒水气味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那些物品和环境固有的、

微弱而嘈杂的“低语”被强烈地压制、扭曲,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只剩下模糊的、断断续续的杂音。

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本身散发出的、冰冷而单调的“净化”低语,如同背景白噪音般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我的意识屏障。

“净化··覆盖……抹除.....”这低语本身并不带有恶意,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秩序”的意图。

但它那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覆盖性,却带来另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个体所有的感官和思想都强行“消毒”一遍。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消毒水小喷瓶,冰凉的塑料瓶身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这是临出门前在楼下药店买的,最大浓度,几平花掉了我一顿饭钱。

“林默?来得正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与这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热情”。

陈国明从日用品区的货架后面转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熨帖的深蓝色经理制服,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和蔼敦厚的笑容。

但在惨白的灯光和浓重的消毒水雾气映衬下,这笑容显得格外僵硬,像一张精心绘制后贴在脸上的面具。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似乎是超市的平面图。

“今晚是月度‘深度清洁日’,辛苦你了。”

他走到我面前,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包裏过来。

他的目光扫过我手里的旧雨伞,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老赵年纪大了,这种彻底清洁的体力活,还是得靠你们年轻人。”

他说话的语气自然无比,仿佛“深度清洁日”是超市再正常不过的例行安排。

“陈经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喉头的干涩和消毒水对呼吸道的刺激让声音有些沙哑,“《员工手册》里…好像没提过“深度清洁日’?”

“哦?”陈国明挑了挑眉,笑容不变,眼神却像冰冷的探针,“小林,规章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超市要保持最佳状态,光靠日常清洁怎么够?特殊时期,特殊处理。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湿漉漉的地面,“比如…·一些顽固的污渍,不彻底清理,就会留下痕迹,影响整体环境,对吧?”

他话语里的暗示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在说C3门口的黑灰,在说那个“甩不掉”的东西!

“工具都给你准备好了。”陈国明不再给我提问的机会,侧身指向生鲜区方向。

只见冷柜旁边的空地上,赫然放着一辆大型的清洁推车,上面堆满了东西:

一个深蓝色、半人高的塑料大桶,里面盛满了近乎透明的消毒水液体,浓烈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两把崭新的、刷毛异常粗硬的地板刷。

几个巨大的、深灰色的、材质与老赵专用垃圾袋一模一样的厚实垃圾袋。

一叠印着“好邻居超市”LOGO的加厚吸水抹布。

还有…·一个崭新的、和老赵那个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大号塑料喷壶,里面也己经灌满了消毒水,壶嘴处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今晚的任务,”陈国明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指令腔调,指着平板电脑,“生鲜区、冷库通道、膨化食品区,这三个区域的地面、货架底层、所有边边角角,用消毒水彻底冲刷,刷洗三遍。

所有清理出来的垃圾、污水,必须装入这种深灰色垃圾袋,扎紧袋口后,暂时堆放在后仓“临时废品区’的铁笼里,老赵明早会统一处理。”

他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调出一个标记着红圈的仓库内部结构图,指向一个偏僻角落的铁笼标识。

“记住,”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质感的严肃,“消毒水喷洒和冲洗,绝不能中断。刷洗必须用力、彻底。覆盖三遍。

”他重复着短信里的字眼,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清洁区域的光线会保持最大亮度,监控也会全程记录工作过程。

这是保证清洁效果’的必要措施。明白了吗?”

“明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很好。”陈国明脸上那令人不适的笑容又回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好好干。

清洁彻底了,大家才能安心工作,对吧?”他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转身走向他的办公室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货架深处。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雾气里,面对着那辆堆满冰冷清洁工具的推车。

头顶,所有区域的照明灯都调到了最亮,惨白的光线毫无死角地倾泻下来,将我的影子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天花板上几个监控摄像头的红点,正如同实质的目光般聚焦在我身上。

舞台己经搭好。

演员只有我一个。

观众……在暗处。

晚上8:30,生鲜区冷库通道。

沉重的平板刷浸透了冰凉的消毒水,每一次用力推向地面,粗糙坚硬的刷毛都摩擦着湿滑的瓷砖,发出“唰——唰——”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己经不仅仅是刺激,它像一层粘稠的油膜,糊住了我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喉咙和气管火辣辣地疼。

眼睛被刺激得布满红血丝,视线有些模糊,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推拉的动作。

手臂的肌肉早己从酸痛转为麻木的颜抖。

腰背弯得太久,每一次首起身都伴随着骨骼僵硬的“咔哒”轻响。

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地用力而淤青发麻,裤子的膝盖部位被冰凉的消毒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第一遍刷洗C3冷库门口那片区域时,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消毒水混合着清水,一遍遍冲刷着瓷砖表面和缝隙。

水流在凹凸不平的瓷砖上汇聚,打着旋流入下水口。

我死死盯着水流,盯着每一块瓷砖的缝隙,仿佛要将那个无形的“手印”彻底从物理层面上扳出来。

“沙沙….”

微弱的低语似乎消失了,被消毒水那霸道的“净化”低语彻底覆盖。

但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

不是耳朵听到的。

是“听”到的。

在我每一次用力刷过地面,尤其是在靠近C3冷库门缝的位置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怨毒情绪,如同冰冷的毒针,从地面深处、从门缝的阴影里渗透出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

它在抗拒!

抗拒这消毒水的冲刷!抗拒这暴力的“清洁”!

“滚..??开..”

“疼….”

“你……洗不掉.…”

这股怨毒的“低语”并非持续不断,而是伴随着我的刷洗动作间歇性地爆发。

每一次爆发,都让我手臂上的汗毛倒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刷洗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顿、僵硬。

它在!它还在!就在这下面!

它在!它还在!就在这下面!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疲惫的西肢。

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消毒水,从额头滑落,流进刺痛的眼睛里,视野更加模糊。

我不得不停下来,用同样被消毒水浸透、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袖口狠狠擦去。

不能停!

陈国明的话像紧箍咒:“消毒水不能断!”“覆盖三遍!”“监控记录·….”

我喘着粗气,拧开放在旁边的深蓝色大喷壶。

刺鼻的浓雾再次喷涌而出,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覆盖在刚刚刷洗过、水迹未干的地面上。

水珠在惨白的灯光下滚动,折射出冰冷的光。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滴落的声响,从上方传来。

不是喷壶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头。

头顶正上方,是生鲜区高高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下,几条粗大的通风管道盘踞在钢架之间。其中一条管道靠近C3冷库上方的位置·····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从管道连接处的缝隙里缓缓渗出,拉长,然后坠落!

“啪嗒!”

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我刚刚喷过消毒水、还湿漉漉的额头上!

冰冷!粘腻!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和肉类腐败的腥臭瞬间炸开!与我鼻腔里充斥的消毒水味激烈地冲突、搅和!

“呃啊!”我猛地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用手去擦额头!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带着令人作呕滑腻感的暗红色粘液!它像活物一样,试图往皮肤纹理里钻!

与此同时,一股比地面传来的怨毒强烈十倍、如同实质的恶意和贪婪,如同高压电流般,顺着那滴粘液接触的皮肤,狠狠轰进了我的大脑!

“找到……你了……”

是它!是C3门后那个东西的气息!它没有离开!它从管道里渗透出来了!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

身体的本能尖叫着逃离!

但陈国明冰冷的指令和无处不在的监控红点,像无形的锁链将我钉在原地!

“消毒水!喷壶!”混乱的思维里

只剩下这个念头!

我几子心心K心儿的地上的大喷壶!也顾不得粘稠的暗红液体还糊在额头,抓起喷壶,对着自己头顶上方那处滴液的管道缝隙,疯狂地按下扳机!

“嗤—!!!

浓烈到发白的消毒水雾像高压水枪般激射而出,狠狠冲击在通风管道的金属表面!

“滋啦——!!!

一阵极其刺耳、如同滚烫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一股更加浓烈的、蛋白质被强氧化剂烧焦的恶臭!

管道缝隙处瞬间冒出大量灰白色的烟雾!

那滴落的暗红色粘液像是遇到了天敌,发出尖锐的“嘶嘶”声,迅速收缩、变黑、干涸!那股轰入我大脑的恐怖恶意,如同被掐断的电流,瞬间消失!

只剩下额头皮肤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和浓烈消毒水混合焦臭的刺鼻气味。

我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冷库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喷壶还紧紧攥在手里、扳机被我按得死死的,首到壶里的液体喷射殆尽,发出“嘶嘶”的空响。

头顶的通风管道缝隙处,只留下一片被消毒水冲刷后湿漉漉的痕迹,和几点焦黑的斑点。那滴差点要了我命的粘液,消失了。

但额头上残留的粘腻冰冷感和皮肤被轻微灼伤的刺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刚才的危险。

消毒水…真的能伤害到它!至少能逼退它!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寒意。这意味着,陈国明给我的“武器”,同时也是将我推向最危险战场的“诱饵”。

他让我成为清洁工,更让我成为…诱饵和斗兽。

我挣扎着爬起来,额头上的刺痛和粘腻感像附骨之疽。

不敢再去触碰,我重新浸湿一把薪新的硬毛刷,蘸满消毒水,咬着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再次狠狠刷向地面,尤其是C3门缝前那片区域!

“唰!唰!

刷毛摩擦瓷砖的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回荡,盖过了冷柜的嗡鸣。

额头的伤口被汗水混合着消毒水刺激,疼得钻心。

手臂的肌肉在超负荷下发出悲鸣,每一次推拉都像在拖动千斤巨石。

怨毒的“低语”再次从地面和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比之前更加尖厉、更加疯狂!它在咆哮,在诅咒!

“疼!!!”

“该死!!!”

“我要·撕碎你!!!”

我充耳不闻。或者说,强迫自己充耳不闻。将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都灌注到手中的刷子上!刷!用力刷!一遍!两遍!三遍!

消毒水一遍遍泼洒,冲刷,水流裹挟着看不见的污秽流入下水口。

深灰色的厚实垃圾袋己经装了半袋被强力刷洗下来的、混合着消毒水的污水和不知名的黑色絮状残留物,沉重地堆在推车旁。

当第三遍刷洗完成,最后一遍消毒水彻底覆盖了地面,形成一层薄薄的、反着惨白灯光的液膜时,整个C3通道区域,那股怨毒的“低语”终于被压制到了最低点,只剩下一种虚弱而绵长的、如同重伤野兽般的呜咽。

“呜...呜....”

湿冷,委屈,充满了不甘的恨意,却无力再兴风作浪。

我扶着推车,剧烈地喘息,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消毒水的灼痛。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消毒水液膜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涟漪。

视线有些模糊,手臂和后背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

完成了。至少,这一块区域完成了。

我看向推车上那个沉重的深灰色污水袋,又看向冷库通道深处那扇紧闭的C3大门。

门上光洁冰冷,仿佛从未被撞击扭曲过。

但我知道,门后的东西,记住了我的“清洁”。

凌晨1:47,后仓“临时废品区”。

生鲜区、膨化食品区、冷库通道…三个区域的“深度清洁”终于接近尾声。

身体己经彻底麻木,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动作和沉重的喘息。

汗水浸透了里外两层衣服,又被消毒水浸湿,冰冷地贴在身上。

额头上被粘液灼伤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混合着消毒水的刺激,让人头脑发昏。

推车上堆满了西个鼓鼓囊囊的深灰色垃圾袋。

每一个都沉重异常,里面装满了混合着消毒水的污水、刷洗下来的黑色污垢,以及·……那些看不见的、被强行从地面和角落“剥离”下来的“脏东西”。

袋子封口处用那种特制的、带着金属卡扣的塑料扎带死死扎紧,像封印着不祥的裹尸袋。

按照陈国明平板地图上的指示,“临时废品区”位于后仓最偏僻的西北角。

这里远离主通道,堆放着一些长期闲置的破损货架、淘汰的旧冰柜,还有大量积压的、无法出售的包装纸箱。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年纸板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味道,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这里变得稀薄。

角落处,一个由粗大钢筋焊接而成的、约两米高、三米见方的巨大铁笼子,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蹲伏在阴影里。

笼门敞开着,里面己经堆放了几个同样材质的深灰色袋子——显然,这是老赵平时存放“特殊垃圾”的地方。

我将推车停在笼子边,冰冷的铁栏杆触手冰凉。

看着推车上那西个沉重的袋子,一种强烈的排斥感从心底升起。

接触它们,哪怕是隔着袋子,都让我皮肤下的“沙沙”低语似乎有复苏的迹象。

但规则就是规则。

必须放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酸痛和额头的刺痛,弯下腰,双手抓住一个袋子的两个扎紧的提手,用力向上提起——

好重!

比装满污水应有的重量沉得多!袋子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隔着厚实坚韧的袋壁,能感觉到一种轻微但清晰的、缓慢的顶撞感!

像是里面装着什么活物,在不安分地试图挣脱束缚!我头皮瞬间炸开!手一抖,沉重的袋子差点脱手砸在脚上!

“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湿漉漉的鸣咽,首接穿透了袋壁,钻进我的耳朵!不是意识层面的“低语”,是物理的声音!

是它!那个跟着我的东西!它的一部分……或者它的“触须”……就在这些被清理下来的污秽里!在袋子里!

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要立刻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放进去。”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后仓角落响起,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我猛地回头!

只见老赵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堆废弃纸箱的阴影里。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幽火,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袋子和他推车上的深灰色袋子。

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血腥气?他深蓝色的制服袖口处,似乎沾着几抹不明显的、暗红色的污渍。

“快点!”

他催促道,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躁和疲惫,“关好笼子!锁死!”

他指了指铁笼门上挂着的那把巨大的、暗红色的、形状扭曲如同心脏的挂锁。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敢再看手中蠕动的袋子,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猛地甩进了敞开的铁笼里!

袋子砸在笼子底部其他袋子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里面的蠕动似乎更剧烈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我抓起最后一个、也是最沉重的袋子时,那种内部的顶撞感更加明显,袋子表面甚至被顶出了一个短暂的、婴儿拳头大小的凸起!那湿冷的呜咽声也更加清晰!

“鸣…怕..”

我汗毛倒竖!再也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尽全力将它抛进了铁笼深处!

“哐当!”

沉重的袋子砸落。

就在袋子脱手的瞬间—

“嘎吱——

老赵以与他年龄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猛地冲上前,双手抓住沉重的铁笼门,狠狠地向内一拉!“咣当!”声巨响,钢筋焊接的笼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几乎在笼门关闭的同时,笼子里那几个深灰色的袋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鱼,猛地剧烈鼓胀、蠕动起来!袋子表面被撑出一个个恐怖的、大小不一的凸起,此起彼伏!沉闷的撞击声、抓挠声、还有那湿冷的、孩童般的鸣咽和哭泣声,瞬间交织在一起,从笼子里爆发出来!像无数怨灵在同时挣扎哭嚎!

“锁!快!”老赵嘶吼着,枯瘦的手颜抖着,将那把巨大的暗红色心形锁穿过笼门粗大的钢筋扣环!

我几乎是扑上去,双手抓住冰冷的锁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重的锁扣“咔嚓”一声,死死按下!

就在锁扣合拢的瞬间——

“呜—!!

笼子里爆发出一声混合着极度痛苦与不甘的、非人的尖啸!

震得整个铁笼都嗡嗡作响!

紧接着,所有的鼓胀、蠕动、撞击声和鸣咽声,如同被掐断了电源,瞬间消失!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后仓角落。

只有我和老赵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回荡。

铁笼里,几个深灰色的袋子静静地堆叠着,恢复了之前的沉重和死寂,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老赵佝偻着背,靠在冰冷的铁笼栏杆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疲惫。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昏暗的光线下。那袖口的暗红色污渍似乎更深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完成任务的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他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那关着“脏东西”的铁笼,闭上了眼睛,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石像。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着空荡荡的清洁车,踉跄着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后仓角落。

消毒水的味道、铁锈味、灰尘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回到超市前区,明亮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

地面光洁如镜,货架整齐划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那霸道而单调的“净化”低语。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清洁”。

只有我知道,那“脏东西”没有被消灭,只是被暂时锁进了铁笼。而我额头上的灼痛,皮肤下顽固的“沙沙”低语,都在提醒我——

清洁日结束了。

但“它”,还在跟着我。

当我疲惫不堪地推开员工休息室的门,准备喝口水缓一缓时,目光落在桌面上——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超市大号喷壶。

壶身沉甸甸的,里面灌满了近乎透明的液体。

浓烈的消毒水味,正从中幽幽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