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瓣落了雨欣一肩头时,她正站在养老院的后墙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歌声。是李爷爷在唱,调子走得七拐八绕,歌词却依稀能辨出是《东方红》,间或夹杂着王奶奶的和声,像两把老旧的乐器,凑在一起倒有了种特别的暖意。
墙头上忽然冒出个小脑袋,是小胖墩。他举着颗用彩纸包的糖果,冲墙这边喊:“雨欣姐姐!李爷爷让我给你送糖!”纸包没捏稳,“咚”地掉在墙外的草丛里,滚出颗裹着糖衣的橘子糖。
雨欣捡糖时,指尖触到片的花瓣。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把远处的屋顶晕成了淡淡的水墨画。她刚要翻墙——这是孩子们发现的近路,砖缝里还卡着丫丫掉的红头绳——就见养老院的侧门“吱呀”开了,张院长端着个搪瓷碗出来,碗里飘着姜茶的辛辣气。
“这墙可不矮,摔着怎么办?”张院长把碗往她手里一塞,指尖带着暖意,“刚熬的姜茶,驱驱潮气。里面正热闹呢,王奶奶说要教孩子们绣荷包。”
活动室里的桌子被重新摆过,拼成个大长桌。王奶奶坐在最中间,腿上摊着块蓝布,手里捏着根银针,线头在布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福”字。丫丫凑在旁边,把绣花针攥得像支笔,线却缠成了团;小远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块碎布,正用李爷爷给的铅笔描样子,画的是辆货车,车头上画了颗星星。
“丫头你看,”王奶奶举起手里的荷包,布面上的牡丹绣得半开不开,却用金线勾了边,“这是我嫁人的时候,我娘教我绣的。那时候穷,布是扯的剩料,线是拆了旧棉袄的,可戴上时,心里暖烘烘的。”
雨欣喝着姜茶,看着孩子们笨拙地穿针引线。小胖墩把针戳到了手指,“哎哟”一声把布扔在桌上,却在看见李爷爷绣的五角星时,又赶紧捡起来:“爷爷,您绣的星星会发光吗?”
李爷爷笑得咳嗽起来,护工赶紧递过水杯:“傻小子,这是线亮。”他指了指小远的布,“那丫头画的车,倒有我年轻时候见的解放牌货车的模样。”
小远的脸忽然红了,把布往怀里拢了拢。雨欣凑过去看,才发现货车旁边画了个小人,背着个大书包,手里牵着个更小的孩子——像极了阿木牵着念念的样子。
“绣好了能送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吗?”念念忽然问,声音不大,却让活动室静了静。她手里的布上,用粉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娃娃,正是她怀里那个缺胳膊的布娃娃的模样。
王奶奶放下针线,摸了摸念念的头:“当然能。奶奶这里还有好多碎布,都是以前给我家丫头做衣服剩下的,花色鲜着呢。”她打开墙角的木箱,里面果然堆着各色布头,有带碎花的,有镶蕾丝的,还有块军绿色的,摸着像旧军装的料子。
“这个给小远。”李爷爷从箱底翻出块藏蓝色的布,边角还留着个小小的红五角星,“这是我退伍时留的,做个笔袋正好。”
小远捏着那块布,指腹反复蹭着那颗五角星,忽然抬头说:“我想绣辆车,送给李爷爷。”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灯的那种,晚上也能赶路。”
暮色漫进活动室时,桌子上己经摆了好些半成品。丫丫的荷包绣成了个圆鼓鼓的球,她说要装糖果;阿木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说要贴在孤儿院的窗户上;小胖墩的布上戳满了小洞,倒像片满天星;念念给布娃娃绣了条新裙子,裙摆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纽扣,是周奶奶偷偷塞给她的。
雨欣帮着收拾针线时,发现王奶奶的老花镜落在了桌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霞光,她拿起戴上,世界忽然变得模糊又温暖——就像老人们看孩子们的眼神,带着点看不清的慈爱,却把每个细节都疼在了心里。
“丫头,”王奶奶凑过来说,“明天让孩子们来拿新蒸的馒头吧,我教李婶发面,她总说发不好。”李爷爷在旁边接话:“我那盒象棋,让阿木拿去给孩子们玩,省得他们总在泥地上画棋盘。”
走的时候,孩子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老人们塞的零食、布料,还有周奶奶非要给的布娃娃——这次缝了条新裙子,裙摆上绣着朵布花,和丫丫绣的那个像姐妹。
月光爬上孤儿院的槐树时,雨欣看着孩子们在院里摆弄那些布头。阿木把李爷爷给的藏蓝布铺在桌上,小远正用粉线描货车的轮廓;丫丫教念念穿针线,线头缠在一起,两人笑得首不起腰;小胖墩把自己的“满天星”布挂在树枝上,说要当灯笼。
李婶端来晚饭,看着这一幕首乐:“这群孩子,以前抢玩具抢得脸红脖子粗,现在倒知道凑在一起做针线了。”她往雨欣碗里夹了块红薯,“都是你带的好头。”
雨欣咬着红薯,忽然想起养老院的红灯笼。白天看时觉得褪色陈旧,此刻想来,那红色里藏着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老人们守着回忆,孩子们盼着明天,而那些悄悄传递的心意,就像灯笼里的烛火,看似微弱,却能把两段相隔遥远的时光,照得一样暖。
夜风吹过槐树叶,带起孩子们的笑声。雨欣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糖衣己经化了点,甜丝丝的。她想,明天要告诉孩子们,绣荷包不用绣得多好看,就像老人们记得的不是针脚,而是当年灯下的牵挂;就像孩子们捧着的不是布头,是从另一群人心里,递过来的那点热乎气。
月光落在活动室的窗纸上,把孩子们低头绣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远处的养老院方向,隐约又传来李爷爷的歌声,这次调子准了些,像条温暖的河,慢慢淌过两个院子,淌过那些年轻和年老的心跳,在夜色里,悄悄连成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