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床底的银杏叶(上中下)

2025-08-16 4494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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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夏夜,蝉鸣像被煮沸的水,在机械厂家属院的槐树上翻滚。杜雨欣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暖黄的光斑——是杜义康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电筒投下的,他说这是“太阳的影子”,能吓跑床底下的妖怪。

可她还是怕。

怕这柔软的床会突然消失,怕碎花窗帘后藏着陌生人,怕李虹梅早上煮的鸡蛋羹只是一场梦。她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铁盒,借着月光打开,1998年的枯叶躺在最底下,边缘的锯齿硌得手心发疼,像在提醒她:别太当真。

“吱呀——”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杜雨欣赶紧把铁盒塞回床底,缩成一团。这是她在福利院养成的习惯,遇到危险就往角落钻,床底的黑暗像层铠甲,能挡住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屏住呼吸,看见门缝里探进一缕光,是李虹梅的碎花围裙角在晃。

“这孩子,又把被子踢了。”李虹梅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踮着脚走进来,把滑落的薄被重新盖在雨欣身上,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脚踝——滚烫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李虹梅的脚步顿了顿。她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雨欣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客厅里很快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额头有点烫,是不是白天在车间中暑了?”是李虹梅的声音,带着焦虑。

“我看看去。”杜义康的声音刚响起,就被李虹梅按住了。

“别!孩子刚睡着,别吓着她。我把退烧药放她床头柜上,要是明早还烧,就去医院。”

雨欣把脸埋在枕头里,鼻尖酸酸的。在福利院发烧时,她总是自己扛着,李阿姨要照看十几个孩子,顶多给她倒杯热水。可在这里,她的一点点不舒服,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能荡起一圈圈涟漪。

后半夜,她果然烧得更厉害了,喉咙干得像冒火。她想下床找水喝,刚坐起来,就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个白瓷杯,杯沿还冒着热气,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李虹梅歪歪扭扭的字:“水晾温了,记得喝。”

她捧着杯子,温水滑过喉咙时,忽然看见床底的铁盒露了个角。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正好照在那片1998年的枯叶上,像给它镀了层银边。

或许……不用藏得那么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她把被子放回床头柜,重新躺好,只是这次,没再把铁盒推回床底最里面。

第二天早上,雨欣是被一股焦香味弄醒的。她睁开眼,看见杜义康举着个手电筒,正蹲在床前,光柱在她脸上晃了晃。

“烧退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手掌在她额头试了试,粗糙的茧子蹭得她有点痒。

雨欣点点头,忽然发现天花板上的光斑不见了。“灯……”

“哦,手电筒没电了,”杜义康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我给你换了个新的。”

是个小小的台灯,塑料外壳上印着只小熊,和她的新书包是一个图案。他把台灯插在床头的插座上,按了下开关,暖黄的光立刻涌出来,比手电筒的光斑大了一圈,正好把整个小床都罩住。

“这个亮,能照到床底,妖怪藏不住。”他说着,还特意把灯光往床底照了照,铁盒的轮廓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雨欣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掀开被子下床。李虹梅端着碗走进来,里面是焦黄色的小米粥,上面卧着个煎蛋,边缘有点糊。

“昨晚没睡好,煎老了,”李虹梅有点不好意思,“你凑合吃,中午给你做鸡蛋羹。”

雨欣拿起勺子,一口粥一口蛋地吃着。煎蛋的焦香混着小米的清甜,比福利院的白粥多了点烟火气。她偷偷看了眼杜义康,他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她昨晚踢到床底的拖鞋,动作认真得像在修他的扳手。

“爸爸,”她忽然开口,声音比蚊子还轻,“我能……看看你的修车铺吗?”

杜义康的手猛地顿住,抬头时眼睛亮得像台灯:“能!当然能!吃完饭就带你去!”

李虹梅在旁边笑着说:“看你急的,让孩子把粥喝完。”

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雨欣低头喝粥,忽然觉得那碗有点烫,烫得她眼眶发热。她知道,床底的铁盒和那片枯叶,或许不用再藏那么紧了——因为有盏灯,正为她亮在床头,亮得像不会落山的太阳。

第一章 床底的银杏叶(中)

修车铺就在家属院门口,是间低矮的小平房,门口挂着块木牌子,写着“杜记修车”,字迹是用红漆写的,边缘有点掉漆。杜义康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机油混着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铁锈味。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杜义康拿起墙角的扳手,在手里转了个圈,像在展示什么宝贝,“自行车、摩托车,只要是带轮子的,我都能修。”

雨欣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地上堆着各种零件,齿轮、链条、轮胎,像座小山;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扳手,寒光闪闪;角落里的工具箱敞开着,里面的螺丝刀排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

“别怕,”杜义康看出了她的拘谨,拿起个小小的齿轮递过来,“这个叫飞轮,自行车能跑,全靠它。”

齿轮上的齿像小牙齿,雨欣捏着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些举着扳手的小人,原来他们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些硬邦邦的东西。

“叔叔,修自行车难吗?”她小声问,己经能自然地叫出“叔叔”了。

“不难,”杜义康蹲下来,拿起链条往齿轮上套,“就像拼图,把零件拼对了就行。你看,这个链条要卡进飞轮的齿里,不能松,也不能太紧……”他一边说,一边演示,油污蹭在脸上也没察觉。

雨欣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金属零件间灵活地穿梭,忽然觉得那些冷冰冰的工具都变得亲切起来。她走到墙角,看见地上用粉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是扇形的——是杜义康画的,他说等攒够了钱,就把修车铺翻新一下,给雨欣隔出个小角落,让她能在这里画画。

“你看,像不像你画的?”杜义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你画得好,屋顶总画不圆。”

雨欣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片银杏叶——是今天早上从家属院的槐树上摘的,虽然不是真的银杏叶,形状却很像。她把叶子往粉笔画的屋顶上一放,正好盖住那个不圆的顶。

“这样就圆了。”她说。

杜义康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赶紧转过身去,假装检查轮胎,肩膀却在轻轻发抖。李虹梅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看见这一幕,悄悄把雨欣拉到一边:“你爸爸昨晚为了给你做那个小台灯,修到半夜呢,手都被划了个口子。”

雨欣看向杜义康的手背,果然有道浅浅的疤痕,上面还贴着块创可贴。她忽然想起铁盒里那个银杏叶形状的木块,边缘被打磨得那么光滑,不知道他的手被扎了多少下。

“妈妈,”她抬头看着李虹梅,声音带着点哽咽,“我能给爸爸画幅画吗?”

“当然能!”李虹梅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妈妈这就回家给你拿蜡笔。”

那天下午,雨欣在修车铺的墙角,用李虹梅拿来的蜡笔,画了幅大大的画。画面上,杜义康举着扳手站在修车铺前,旁边是举着菜篮子的李虹梅,两人中间站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手里举着片银杏叶。屋顶是金色的,像用阳光铺成的。

杜义康把这幅画钉在修车铺最显眼的墙上,就在“杜记修车”的牌子下面。路过的邻居都来看,笑着说:“老杜,你家这闺女,比你会画多了!”

杜义康总是挠着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他不知道,那天晚上,雨欣把床底的铁盒拿了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就在那盏小熊台灯旁边。

1998年的枯叶和2003年的新叶并排躺着,像跨越了五年的拥抱。

第一章 床底的银杏叶(下)

李虹梅把雨欣的小房间刷成鹅黄色那天,整个家属院都飘着油漆的味道。杜义康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滚筒,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地上的报纸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慢点刷,别溅到墙上的画。”李虹梅在下面递油漆桶,眼睛盯着墙上那些小红花——是她之前剪的,现在被雨欣的画盖了一半,却显得更热闹了。

雨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片银杏叶,看着父母在房间里忙碌。鹅黄色的油漆刷在墙上,像把阳光揉碎了铺上去,连空气都变得暖洋洋的。她忽然发现,这个房间越来越像她画了无数次的那座房子,有温暖的墙,有亲人的笑,还有……不用藏在床底的秘密。

“雨欣,过来看看,喜欢吗?”杜义康从梯子上下来,把滚筒递给李虹梅,拉着她走进房间。

墙壁被刷得匀匀实实,鹅黄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李虹梅还在窗户上挂了串千纸鹤,是用雨欣穿旧的作业本纸折的,五颜六色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喜欢。”雨欣的声音响亮了些,她走到墙边,指着空白的地方说,“我能在这里画棵银杏树吗?”

“当然能!”李虹梅从口袋里掏出盒新蜡笔,是十二色的,比福利院的多了好几种颜色,“这是妈妈给你买的,专门用来画树。”

雨欣拿起绿色的蜡笔,踮着脚在墙上画起来。她画得很认真,树干粗粗的,树枝向两边伸展,叶子画得密密麻麻,像把撑开的巨伞。杜义康和李虹梅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她。

画到最后,她在树下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举着扳手,一个系着围裙,中间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手里举着片大大的银杏叶。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她指着画,一个个介绍,声音里带着点小骄傲。

杜义康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我们雨欣画得真好!比画报上的还好看!”他的声音洪亮,震得雨欣的耳朵嗡嗡响,可她没挣扎,反而搂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脸贴在他满是汗味的肩膀上。

李虹梅站在旁边,用围裙擦着眼泪,嘴里却笑着说:“老杜,小心点,别把孩子摔着!”

傍晚的时候,邻居们都来看雨欣的画。住在对门的王奶奶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说:“这树画得有精神,像咱院门口那棵老槐树。”

“这是银杏树。”雨欣小声纠正,从口袋里掏出片叶子给王奶奶看,“爸爸说,银杏叶能带来好运气。”

“对对对,是银杏叶。”王奶奶笑着点头,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她,“好孩子,以后这屋子啊,准保暖和。”

雨欣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时,忽然想起床底下的铁盒。她跑回房间,把铁盒里的银杏叶都拿出来,一片一片夹在李虹梅给她买的新画册里。1998年的枯叶被她放在第一页,旁边用蜡笔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那天晚上,雨欣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银杏树和床头的小熊台灯,第一次没再想床底下的妖怪。她知道,就算真有妖怪,爸爸的扳手也能把它打跑,妈妈的鸡蛋羹也能把它喂饱。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可听起来不再像煮沸的水,反而像首温柔的歌。雨欣摸了摸枕边的画册,里面的银杏叶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了的阳光。

她终于明白,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是有人愿意为你刷满阳光的颜色,有人愿意把你的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人愿意让你相信,床底下没有妖怪,只有藏不住的温暖。

而那片藏了五年的枯叶,也终于在鹅黄色的房间里,长出了绿色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