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落了整夜，清晨推开窗时，满院的银杏叶都被打湿了，贴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软乎乎的金毯子。老周拿着竹扫帚在院里转悠，却没舍得扫，只是蹲下来把那些沾着泥水的叶子一片片拾起来，抖掉水珠放进竹篮：“这叶子经了雨，颜色更沉了，压成书签准好看。”
玩具箱摆在廊下，昨夜没来得及收回的箱盖沾了层薄露，侧面那个歪笑脸被雨水晕开了点，反倒添了几分憨态。雨欣走过去擦箱盖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窣声，掀开一看，布熊怀里的玻璃罐倒了，银杏果滚得满地都是，有两颗还卡在了兔子的爪子缝里。
“准是夜里的风闹的。”她笑着把果子捡回罐里，忽然发现布熊的绒毛上沾了根细细的线，顺着线往箱底摸，竟扯出半张褪色的糖纸，蓝白格子的，边角卷得厉害，像是被水攥了很久。
正看着，豆豆举着把小伞跑过来，伞面是彩虹色的，转起来时像朵炸开的花。“雨欣姐姐，你看我找到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青蛙，上弦的地方锈住了，却被擦得锃亮，“在玩具箱后面的缝里，它是不是布熊的老朋友？”
铁皮青蛙的肚皮上印着模糊的绿条纹，一条后腿缺了小半截，雨欣认出那是前几年院里一个聋哑男孩的玩具，那孩子总爱把青蛙藏在布熊肚子底下，说它们在“说悄悄话”。后来男孩被送进特殊学校，青蛙就跟着不见了。
“应该是。”雨欣把青蛙摆在布熊旁边，两只玩具隔着兔子对望，倒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模样。豆豆立刻找来彩笔，给青蛙的断腿补了道红色的线，“这样它就不疼啦，布熊会给它讲故事的。”
李虹梅踩着泥水走来，手里拎着个木盆，里面泡着孩子们换下来的脏手帕。“刚晒好的银杏叶书签被雨打湿了，”她叹了口气，却弯着嘴角，“不过虹梅阿姨有办法，咱们用火炉烘干，还能染上点桂花味——前院的桂花开了。”
她说话时，围裙带子扫过玩具箱，兜兜里掉出个小布包，散开的线团滚出来，缠着片半干的银杏叶。雨欣捡起来一看，布包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康”字，针脚松松垮垮的，是杜义康的女儿当年学绣的，说是要给爸爸做个装纽扣的袋子。
“这丫头，”李虹梅把布包收起来，指尖抚过那个“康”字，“昨天打电话来，说要寄南方的桂花糕，让给孩子们分着吃。”
杜义康正好推着三轮车进院，车斗里装着新劈的柴火，还有捆扎整齐的旧报纸。“听虹梅说要烘书签，”他把柴火卸在厨房门口，挠挠头，“这些报纸能垫在炉边，免得叶子烤焦了。”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木屑，笑起来时，倒和玩具箱上的笑脸有几分像。
雨欣抱着玩具箱往厨房走，想把布熊它们也拿去烘烘潮气。路过张院长办公室时，看见门敞着，院长正趴在桌上写东西，手边摊着本旧相册。雨欣探头一看，相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张院长抱着个布熊，身后的银杏树下，站着几个穿旧校服的少年，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眉眼竟和现在的杜义康有几分像。
“那是二十年前的小杜，”张院长抬头看见她，笑着翻到下一页，“他刚到福利院当义工时，比现在的豆豆还淘气，总把布熊的胳膊拆下来当弹弓。”
照片里的布熊缺了只耳朵，肚子上缝着块补丁，正是现在这只——只是那时的针脚更潦草，用的是粗粗的麻绳，却和如今李虹梅缝的彩线，在布面上交叠出相似的弧度。
厨房的火炉很快生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把周围的空气烘得暖暖的。李虹梅把银杏叶书签铺在报纸上，又撒了把晒干的桂花，瞬间满屋子都是甜香。豆豆把铁皮青蛙放在炉边，自己蹲在旁边守着，嘴里念念有词：“等青蛙暖和了，就能跳起来给布熊表演啦。”
布熊和兔子被摆在炉台上，绒毛里的潮气慢慢散去，透出阳光晒过的味道。雨欣看着布熊胳膊上的纽扣，忽然发现那颗旧扣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牙印——是去年被收养的小男孩留下的，那孩子刚来时总爱咬东西，却唯独对布熊下嘴最轻，像怕弄疼了它似的。
“你看，”李虹梅忽然指着布熊的耳朵，“这里藏着个秘密呢。”她用指尖拨开绒毛，露出里面一小块褪色的蓝布，上面绣着个极小的“朵”字，是朵朵刚学会用针时，歪歪扭扭缝上去的，当时还扎破了手指，哭得惊天动地。
炉火噼啪响着，烘得桂花的香气越来越浓。杜义康不知何时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手里拿着块砂纸，慢悠悠地打磨着什么。雨欣凑过去一看，是个小木牌，上面刻着“玩具之家”西个字，边角都磨成了圆的，像被摸了无数遍。
“等晒干了，就钉在玩具箱上。”他把木牌举到阳光下看了看，忽然笑了，“当年我丫头总说，玩具们也该有个家。”
雨停时，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厨房的玻璃窗亮闪闪的。豆豆举着烘干的铁皮青蛙跑出去，青蛙被烤得暖暖的，上弦的地方竟松动了，一蹦一跳地跃过青石板，身后跟着追跑的笑声。
布熊和兔子被放回玩具箱时，身上沾了点桂花的甜香。雨欣把那个“玩具之家”木牌钉在箱顶，正对着银杏树梢。风过时，木牌轻轻晃，和箱盖的笑脸一起，在阳光里投下晃动的影子。
老周捡回来的湿叶子被晾在廊下的绳子上，一片片舒展开，像串倒挂的小扇子。李虹梅把染了桂花香的书签分发给孩子们，每张书签上都压着片完整的银杏叶，叶梗处系着根彩线——正是那天她和豆豆一起缠出小结的那根。
雨欣看着布熊身上新旧交叠的针脚，忽然明白，这只旧布熊哪里是被缝补过，分明是被无数个日子里的牵挂，一针一线织成了温暖的模样。就像这福利院的故事，从来不是谁的独幕剧，而是无数双手，用爱和陪伴，共同缝补出的漫长时光。
远处的银杏树上，昨夜被老周护住的鸟窝在阳光下闪着光，雏鸟的叫声清亮得像风铃。布熊的绒毛里，那半张蓝白格子糖纸悄悄露出个角，在风里轻轻动，像在和过去的故事，打了个温柔的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