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爬高,银杏叶在石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会动的金箔。豆豆不知从哪儿翻出个玻璃罐,正把捡来的银杏果一颗颗塞进去,圆滚滚的果子撞在罐壁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倒像是在给布熊和兔子唱小调。
“虹梅阿姨,”他举着罐子转身,鼻尖的蓝颜料蹭到了耳后,“等果子变黄,就能做琥珀吗?就像故事里说的,把阳光封在里面。”
李虹梅刚把最后一针线打结,闻言笑着用顶针敲了敲他的额头:“得先把果肉埋进土里发酵,不然会烧手的。”她说着拿起布熊,往它圆滚滚的肚子上按了按,新棉花蓬松得很,竟从针脚缝里钻出一小撮白绒,像只怯生生探出头的小兽。
杜义康己经把玩具箱打磨得光滑,老周调的油漆晾得差不多了,金黄里带着点暖橙,刷在木头上时,竟真的透出银杏叶那种晒透了的光泽。他刷得仔细,连箱底的小裂缝都用漆料填了填,“这箱子跟着福利院快十年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闷,“当年我家丫头刚送来时,总躲在箱子后面啃手指头。”
李虹梅手里的针线顿了顿。雨欣记得,杜义康的女儿去年被一对夫妇收养,去了南方的城市,临走时抱着这只布熊哭了半宿,说要让布熊替她陪着院里的弟弟妹妹。
“你看,”老周忽然指着玩具箱侧面,刚画好的笑脸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这眼睛得再圆点。”他蘸了点白色漆料,添了两个小小的圆点,瞬间那笑脸就活了过来,像正眯着眼晒太阳。豆豆凑过去,用指尖沾了点金粉,往笑脸的嘴角补了个歪歪扭扭的酒窝,倒和自己笑起来时一模一样。
这时宿舍楼里传来动静,几个早起的孩子揉着眼睛跑出来,看见石桌上的布熊和新刷的玩具箱,顿时欢呼着围过来。最小的丫头朵朵颠颠地跑向豆豆,指着布熊脖子上的花环:“我也要!我要给兔子编个更大的!”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捡来银杏叶,有的往兔子耳朵上插,有的学着豆豆的样子给布熊摆姿势。不知是谁碰了下玩具箱,刚晾干的漆面上落了片银杏叶,印出个浅浅的黄痕,老周正要擦,却被李虹梅拦住:“留着吧,就当是这箱子自己捡的叶子。”
布熊被传到每个孩子手里,你摸摸它圆滚滚的肚子,我碰碰它胳膊上的纽扣,最后落到朵朵怀里时,它绒毛上己经沾了好几片碎叶,像披了件星星点点的小披风。兔子则被孩子们摆在玩具箱顶上,两只爪子依然搭着布熊的爪子,风吹过,花环上的叶子沙沙响,倒像是在说悄悄话。
雨欣走到张院长办公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翻东西的声音。推开门,看见院长正从旧木箱里拿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纽扣,有的缺了角,有的褪了色,却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是前几任阿姨留下的,”张院长拿起颗粉色的纽扣,上面还留着细小的针孔,“当年缝补玩具,就靠这些宝贝。”她忽然笑了,指着铁盒底层,“你看,这颗蓝纽扣,是不是和豆豆鼻尖上的颜料一个色?”
雨欣凑过去,果然见颗圆滚滚的蓝纽扣躺在角落,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孩子气的字迹:“给小熊的新眼睛,它说谢谢。”
阳光从窗棂爬进来,落在铁盒里,纽扣门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折射出细碎的光,竟和布熊身上的针脚一样亮。雨欣忽然明白,那些被孩子们磨旧的玩具,被缝补过的针脚,甚至这满院飘飞的银杏叶,都是福利院的年轮,每一圈都刻着相同的字——陪伴。
傍晚收玩具时,布熊和兔子被孩子们轻轻放进新漆的箱子里。豆豆非要把装银杏果的玻璃罐摆在它们旁边,说这样夜里就能听见果子长大的声音。雨欣蹲下来盖箱盖,看见箱底不知何时被谁用彩笔画了串小小的脚印,从布熊脚下一首延伸到箱子深处,像一串永远走不完的路。
晚风卷着银杏叶掠过箱顶,新漆的味道混着阳光的暖香飘散开。雨欣抬头,看见老周在给银杏树浇水,李虹梅牵着孩子们的手往食堂走,杜义康正把三轮车停回棚里,车斗里的空棉花袋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像只吃饱了阳光的小气球。
布熊身上的新针脚早己干透,和旧补丁上的线紧紧缠在一起,在渐暗的天光里,依然能看见那层淡淡的亮。就像这福利院的日子,旧的故事在针脚里慢慢沉淀,新的温暖又沿着线,一点点织进往后的晨光里。
夜色像块柔软的绒布,轻轻盖在福利院的屋顶上。玩具箱摆在廊下,月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落下来,在新漆的箱面上淌成一小片银辉。布熊和兔子依偎在里面,白天沾的金粉在月光下泛着细闪,倒像是谁把星星的碎屑藏进了绒毛里。
豆豆临睡前偷偷跑出来,往玩具箱里塞了块奶糖,糖纸窸窣响,惊飞了廊下栖息的麻雀。“给你们当枕头,”他对着箱子小声说,手指在箱盖的笑脸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月亮,“虹梅阿姨说,糖会让梦变甜。”
李虹梅提着灯过来时,正看见他踮脚把箱盖掩好。她没出声,只是等豆豆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轻轻掀开箱盖。奶糖的甜香混着银杏叶的清苦漫出来,她伸手拨了拨布熊怀里的银杏果,玻璃罐里的果子沉在罐底,像睡着的小金豆。
“当年你杜叔叔的丫头,也总往这里塞糖纸,”她对着布熊低语,指尖抚过胳膊上那颗歪纽扣,“说要攒够一百张,换布熊开口说话。”灯芯爆了个小火花,把她的影子投在箱壁上,摇摇晃晃的,倒像是在和玩具们招手。
后半夜起了点风,银杏叶簌簌落在箱盖上,像谁在轻轻叩门。雨欣起夜时经过廊下,看见玩具箱的缝隙里透出点微光——是白天豆豆没摘下来的小彩灯,不知被谁悄悄打开了,细细的光从木板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拼出断断续续的金线。
她想起张院长铁盒里的纽扣,想起老周画的笑脸,想起杜义康车斗里鼓起来的空布袋。这些零碎的物件像散落在时光里的针脚,看似不相干,却早被一种叫“牵挂”的线,密密实实地缝在了一起。
天快亮时,雨欣被窗外的动静吵醒。推窗一看,老周正举着竹竿,小心翼翼地够着银杏树梢的一个鸟窝。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竹竿顶端裹着软布,生怕碰碎了窝里的蛋。“昨天听着雏鸟叫,”他回头看见雨欣,咧开嘴笑,“别让落叶把窝堵了,孩子们还等着看小鸟学飞呢。”
这时玩具箱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朵朵抱着布熊站在廊下,小丫头揉着眼睛,把玩具往银杏树下送:“虹梅阿姨说,让它们也看看小鸟。”布熊胳膊上的纽扣在晨光里亮了亮,像是在回应。
李虹梅端着早饭从食堂出来,围裙兜里露出半截彩线。她看见朵朵正把兔子往鸟窝底下举,忙喊住:“小心别摔着!”走过来时,兜里的线掉出来,飘飘悠悠落在布熊头上,正好和银杏叶花环缠在一起,红的绿的金线,在晨光里拧成了根五彩的绳。
杜义康的三轮车又停在了院门口,车斗里装着新做的小木凳,凳面打磨得光滑,边角都削成了圆弧形。“给玩具箱旁边添几个座儿,”他擦了擦汗,“孩子们晒太阳时,能坐着给布熊讲故事。”
雨欣看着那把彩线在风里轻轻晃,忽然觉得,这福利院的日子,就像布熊身上的针脚,从来不用刻意规划。今天添颗纽扣,明天补块碎花布,后天换把新棉花,看似随意的缝补,却把每个平凡的清晨黄昏,都缝成了温暖的模样。
布熊被朵朵抱回玩具箱时,身上又多了片新捡的银杏叶,卡在花环的缝隙里,像是特意别上的徽章。兔子的爪子依然搭着它的胳膊,阳光顺着箱盖的缝隙溜进去,在两只玩具的绒毛上织出层金纱,把新的针脚、旧的补丁,还有那些藏在里面的糖纸和悄悄话,都温柔地裹了起来。
远处的银杏树上,雏鸟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老周举着竹竿,在树下笑得像个孩子。风过时,满院的叶子都在响,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正把此刻的晨光、鸟鸣、笑声,还有布熊身上新添的针脚,轻轻缝进下一个黎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