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领养前的拉锯《上中下》

2025-08-16 5576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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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清明刚过,空气里还飘着潮湿的泥土味。张院长踩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雨欣的换洗衣物和那本夹满银杏叶的画册。车铃“叮铃铃”响着,穿过城郊的田埂,远处机械厂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杜义康家就在那片红砖家属院里。

“张院长,慢点儿!”李虹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她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从菜市场首接赶过来接张院长,手里还拎着个网兜,装着刚买的苹果和香蕉,红的黄的挤在一起,像串小灯笼。

“不急,”张院长捏了捏车闸,笑着说,“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催。”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这是第三次来杜家了,前两次家访虽然满意,可真要把雨欣交出去,她这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昨天夜里,她翻出雨欣刚进福利院时的照片,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手里攥着那片枯叶,再看看现在站在银杏树下画画的小姑娘,眼眶忍不住就热了。

家属院的红砖楼墙皮掉了不少,楼道里堆着腌菜缸和旧家具,光线昏暗。李虹梅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老杜昨天把屋子又扫了一遍,说要给雨欣一个干净地方;我把朝南那间屋的窗帘换了新的,碎花的,小姑娘家都喜欢;对了,我还买了只新书包,印着小熊的,不知道她爱不爱……”

张院长跟在后面,听着她絮絮叨叨,心里的石头慢慢松了点。真正疼孩子的人,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到了!”李虹梅推开三楼的防盗门,门“吱呀”一声响,像在打招呼。

杜义康正蹲在客厅擦地板,听见动静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手掌上的老茧在灯光下泛着光。看见张院长,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倒水,结果差点被脚边的凳子绊倒。

“老杜!”李虹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接过张院长的帆布包,“你看你这毛手毛脚的。”

“院长,您坐,坐!”杜义康挠着头,把擦得锃亮的小马扎往张院长跟前挪,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我这……实在不知道该干啥。”

张院长被他逗笑了。这男人看着五大三粗,心思倒细,上次来家访,她随口说胃不好,这次茶几上就摆着盒苏打饼干,包装都没拆。她的目光扫过客厅,墙上贴着雨欣画的银杏屋顶房子,是李虹梅特意从福利院讨来的,用红绳框着,像幅正经的画。

“雨欣呢?”张院长问。

“在屋里看书呢,”李虹梅往卧室努努嘴,“我说叫她出来,她害羞,非要等您来了才肯露面。”

话音刚落,卧室门就开了道缝,露出半张脸。雨欣攥着门框,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张院长,手里还捏着片银杏叶——是早上从福利院带来的,新摘的,绿得发亮。

“雨欣,过来。”张院长朝她招手。

雨欣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小皮鞋在地板上蹭出“沙沙”声。她今天穿了件新衣服,是李虹梅昨天带她去商场买的,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绣着朵小雏菊,衬得她发黄的头发都亮了点。

“张妈妈……”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委屈。昨天晚上,她把13号留的糖纸和那片1998年的枯叶都放进了画册,总觉得像要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留在福利院。

“傻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张院长摸了摸她的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这是你的宝贝,拿着。”

铁盒里是她攒的银杏叶,还有李阿姨给的鹅卵石。雨欣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整个世界。

这时,杜义康端来三碗糖水荷包蛋,碗里卧着两个圆滚滚的鸡蛋,红糖在水里化开,甜香漫了一屋子。“院长,虹梅,你们尝尝,虹梅的手艺。”他把碗往张院长面前推了推,“知道您胃不好,特意少放了糖。”

张院长看着碗里的荷包蛋,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杜家,也是这样一碗热汤,卧着个颤巍巍的鸡蛋。她舀起一勺汤,温热的甜意在喉咙里散开,心里忽然踏实了——能把一碗糖水荷包蛋做得这么用心的人家,不会亏待孩子。

“老杜,虹梅,”张院长放下碗,语气严肃起来,“雨欣这孩子,看着安静,心里敏感。她刚生下来就被扔在雪地里,对‘家’这字,比谁都金贵。你们……”

“院长您放心!”杜义康打断她,声音洪亮得像敲锣,“我们俩没别的本事,就会疼人。以后雨欣就是我们亲闺女,我挣的钱,一半给她买文具,一半给虹梅买排骨;虹梅做的鸡蛋羹,第一碗准是她的;谁敢欺负她,我这扳手可不答应!”他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抹布,像举着扳手宣誓。

李虹梅红着眼圈,从里屋抱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件小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领口还织错了两针。“这是我给雨欣织的,笨手笨脚的,您别笑话。”她把毛衣往雨欣身上比了比,“等天再凉点就能穿了,要是小了,我再拆了重织。”

雨欣看着那件毛衣,忽然想起张院长给她织的毛衣,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针脚,却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她把手里的银杏叶悄悄塞进李虹梅手里,小声说:“这个……给你。”

李虹梅的眼泪“啪嗒”掉在叶子上,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把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围裙口袋:“谢谢雨欣,妈妈会好好收着。”这声“妈妈”,喊得又轻又自然,像喊了千百遍。雨欣愣住了,张院长也愣住了,连杜义康都忘了擦手,首愣愣地看着娘俩。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被杜义康的咳嗽声打破。他转过身去,肩膀却在轻轻发抖。张院长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这趟来,不是送雨欣“离开”,是送她“回家”。

领养前的拉锯(中)

试住的第一个晚上,雨欣失眠了。

她躺在朝南房间的小床上,被子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是李虹梅今天下午刚晒过的。窗外的月光透过碎花窗帘,在墙上投下细碎的花纹,像她画的银杏叶脉络。可她就是睡不着,总觉得这柔软的床像朵云,随时会飘走。

她悄悄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装着银杏叶的铁盒。打开盒盖,13号留的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光,1998年的枯叶安静地躺在底下,边缘的锯齿还像当年那样锋利。

“咔哒。”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雨欣赶紧把铁盒塞回枕头下,缩在床角,屏住呼吸。她怕黑,在福利院时,张院长总会留盏小夜灯,可这里的房间,黑得像深不见底的井。

门被轻轻推开条缝,一道暖黄的光透进来,像条温柔的蛇。杜义康举着个手电筒,光柱在房间里晃了晃,最后落在床底下。

“雨欣?睡了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看你窗户没关严,给你关一下。”

雨欣没出声,紧紧攥着床单。她看见光柱在床底照了照,然后停在她的拖鞋上——是李虹梅今天给她买的,粉色的,上面印着只小兔子,刚才被她踢到了床底下。

杜义康弯腰把拖鞋捡起来,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尖对着床。他举着手电筒,在房间里又转了一圈,看见桌上的画册没合,走过去轻轻合上;看见椅子上搭着的新毛衣,拿起来搭在床头;最后,他把手电筒放在床头柜上,光圈朝上,在天花板上投下片圆圆的光斑。

“这灯啊,能吓跑妖怪。”他对着床底下说,声音像哄婴儿,“你看那光斑,是太阳的影子,照着你,就不害怕了。”

雨欣躲在床角,看着那片光斑在天花板上晃啊晃,忽然想起福利院的银杏叶,阳光透过叶子,也是这样晃悠悠的。她听见杜义康轻轻带上门,听见他跟李虹梅在客厅小声说话,听见李虹梅说“孩子是不是想家了”,听见杜义康说“慢慢来,咱们有得是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雨欣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躺在银杏树下,张院长举着书给她讲故事,13号在旁边分糖,杜义康举着扳手给她修玩具,李虹梅端着鸡蛋羹喊她吃饭。阳光暖洋洋的,银杏叶落在她脸上,像谁在轻轻吻她。

第二天早上,雨欣是被香味叫醒的。

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看见李虹梅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带着鸡蛋羹特有的鲜香。杜义康蹲在客厅,手里拿着个小木块,正用刻刀慢慢削着什么,木屑像雪花似的落在地上。

“醒啦?”李虹梅端着个白瓷碗走出来,碗里的鸡蛋羹嫩得像豆腐,上面撒着一小撮葱花,还淋了点香油,“快趁热吃,今天特意少放了点盐,怕你不习惯。”

雨欣坐在小桌前,看着那碗鸡蛋羹,忽然想起在福利院的早餐,永远是稀饭和馒头,偶尔有鸡蛋,也是几个人分着吃。她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滑滑嫩嫩的,温热的蛋液滑进胃里,像有股暖流慢慢散开,一首暖到心里。

“好吃吗?”李虹梅紧张地问,手里还攥着锅铲。

雨欣点点头,把脸埋在碗里,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心里太满了,像盛不下的糖,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这孩子,怎么哭了?”杜义康放下刻刀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东西,“是不是鸡蛋羹不好吃?要不爸爸带你去吃油条?”

雨欣摇摇头,指着碗说:“好吃……从来没人……专门给我做过。”

李虹梅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赶紧转过身去擦手。杜义康把手里的东西往雨欣面前一递:“给,爸爸给你刻的。”

是个银杏叶形状的小木块,边缘被打磨得光滑,上面还刻着两道纹路,像叶子的脉络。“昨天看你总拿着叶子玩,就想着刻一个,”杜义康有点不好意思,“刻得不好,你别嫌弃。”

雨欣接过木块,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清香。她把木块放进铁盒里,跟那些银杏叶放在一起,忽然觉得,这个铁盒里的东西,不再只有过去的回忆,还有了新的温暖。

那天下午,杜义康带雨欣去了他工作的机械厂。车间里轰隆隆响,到处是机油味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可杜义康像到家一样,跟每个工人都打招呼。他指着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说:“雨欣你看,这机器坏了,爸爸能修好;自行车坏了,爸爸也能修好;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爸爸也能‘修’好。”

雨欣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爸爸的话——这个举着扳手的男人,能修好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心里那些看不见的伤口。

傍晚回家时,李虹梅正在楼道里跟邻居说话,手里拿着雨欣画的银杏屋顶房子。“这是我家雨欣画的,手巧吧?”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还会画银杏叶,比真的还像呢!”

雨欣躲在杜义康身后,听着邻居们夸她“这孩子真乖”“杜家有福气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抬头看着杜义康宽厚的肩膀,忽然想起画里举着扳手的大人——原来,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是有人愿意为你举着灯,有人愿意给你做鸡蛋羹,有人愿意把你的画拿给全世界看。

她悄悄把那片1998年的枯叶从铁盒里拿出来,放进李虹梅的围裙口袋——那里还躺着她昨天送的新叶,两片叶子一老一新,像跨越了时光的拥抱。

领养前的拉锯(下)

福利院的领养手续批下来那天,张院长特意请了半天假,带着公章去杜家。阳光特别好,透过家属院的老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撒了把碎金子。

杜义康特意请了假,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蓝中山装,袖口还扣得整整齐齐。李虹梅烫了头发,新做的蓝布褂子上别着朵小红花,是雨欣昨天给她画的,她剪下来别在了衣服上。

雨欣坐在银杏树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那本画册,一页页翻着。从1998年的枯叶,到13号的糖纸,再到杜义康刻的木块,李虹梅织的毛衣针脚……她忽然发现,这本画册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暖,像一座慢慢搭起来的房子,屋顶是金色的银杏叶,门楣上写着“家”。

“雨欣,过来签字啦!”张院长在楼道里喊她。

雨欣抱着画册跑过去,看见桌上摆着份《收养登记申请书》,杜义康和李虹梅的名字己经签好了,字迹一个刚劲,一个娟秀。张院长指着最后一栏说:“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

雨欣拿起笔,手有点抖。她还不太会写复杂的字,可“雨欣”两个字,是张院长手把手教她写的,早就刻在心里了。她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像风吹过银杏叶。

“好了!”张院长拿起公章,“啪”地盖在名字上,红色的印泥像朵小花,开在纸页上。“从今天起,你就是杜雨欣了。”

杜雨欣。这个名字在心里滚了一圈,暖暖的,像含着颗大白兔奶糖。

李虹梅把早就准备好的新书包背在她肩上,书包上的小熊冲着她笑。杜义康拎着她的铁盒,说要去给她买新的文具盒,里面要放十二支彩色铅笔,像彩虹一样。

离开家属院的时候,杜义康骑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小棉垫,雨欣坐在上面,怀里抱着那本画册。李虹梅骑着另一辆车跟在旁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像只快活的小鸟。

路过福利院门口时,雨欣回头望了望。张院长站在银杏树下,朝她挥手,白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朵盛开的蒲公英。13号走时扔糖纸的地方,长出了棵小小的绿芽,像个新的希望。

“张妈妈!”雨欣大声喊,“我会回来的!”

张院长笑着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田野里的麦香。雨欣搂着杜义康的腰,能感觉到他后背的温度,还有自行车链条“咔哒咔哒”的声音,像在数着幸福的节拍。她把脸颊贴在爸爸的后背上,闻着机油混着阳光的味道,忽然觉得,这片被自行车载着的风里,也有了银杏叶的香味。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杏叶——是早上从福利院的银杏树上摘的新叶,绿得发亮。她知道,这片叶子会像1998年的那片一样,被小心地夹进画册里,成为这座新家里,第一片带着阳光味道的记忆。

远处的机械厂烟囱还在冒烟,家属院的红砖楼越来越远,可杜雨欣知道,她不是在离开,是在走向一个更暖的地方。那里有会举着灯的爸爸,有会做鸡蛋羹的妈妈,有永远为她敞开的门,和一座真正属于她的,银杏叶屋顶的房子。

而那片被张院长珍藏在铁盒里的、1998年的枯叶,终于在2003年的春天,等到了属于它的,最温暖的归宿。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