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杏屋顶的房子《上中下》

2025-08-16 3977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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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秋天,福利院的银杏叶黄得格外早。风一吹,金色的叶子像蝴蝶似的往下落,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雨欣蹲在树下,一片一片捡着完整的叶子,夹进张院长给她的旧画册里——那是社会捐赠的图书,封面磨掉了一半,里面印着世界各地的房子,有尖顶的城堡,有带院子的平房,还有挂着红灯笼的西合院。

“你又在捡叶子?”13号端着个搪瓷碗走过来,碗里是刚熬好的南瓜粥,腾腾地冒着热气。她的兔唇经过第二次手术,说话清楚多了,只是嘴角的疤痕在秋风里显得更红些。

雨欣点点头,把一片特别大的银杏叶夹进画册,正好压在那页印着西合院的图画上。她用手指在叶子边缘比画着,像是在给房子盖屋顶。

“画下来不好吗?”13号把碗递过去,“李阿姨说你画得好,比画册上的还好看。”

雨欣接过碗,小口喝着粥。南瓜的甜味混着米香,暖得她鼻尖微微出汗。她不爱说话,却爱画画,福利院的墙根、黑板的角落、捡来的烟盒背面,到处都是她的“作品”。画得最多的,还是那座长着银杏叶屋顶的房子,只是最近,房子旁边开始出现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高,一个矮,像是在牵手。

“张妈妈说,”雨欣忽然开口,声音比以前响亮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子。”

13号愣了愣,随即笑了:“嗯,等我们长大了,就盖一座大房子,带着张妈妈和李阿姨一起住。”她蹲下来,看着画册上的银杏叶,“屋顶就用这个,金灿灿的,肯定好看。”

雨欣没说话,只是把画册往怀里抱了抱。她知道13号明年就要被领养了——张院长跟李阿姨聊天时提过,有对知识分子夫妇看中了13号,说她懂事,还会照顾人。想到这里,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被秋风扫过的银杏树梢。

那天下午,雨欣把自己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堆放着捐赠的旧物,光线昏暗,却很安静。她从墙角翻出半截铅笔头,在一个硬纸板盒子上画起来:还是那座银杏屋顶的房子,只是这次,房子旁边画了三个小人,一个扎辫子的(她自己),一个嘴角有疤痕的(13号),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心脏病男孩)。房子门口,她画了两个大人的轮廓,一个举着扳手,一个拎着菜篮子,都是她从捐赠的旧杂志上看来的图案。

画到最后,她在房子周围画了一圈银杏叶,像给房子围了个金色的栅栏。

“在这儿呢!”储藏室的门被推开,13号探进头来,手里拿着块烤红薯,“李阿姨烤的,给你留了块大的。”

雨欣赶紧把盒子扣过来,脸有点红。她不想让13号看见画里的小人——她知道13号要走了,画里的三个小伙伴,迟早要分开。

13号把红薯塞给她,眼睛却瞟到了盒子底下露出的铅笔印。她没追问,只是剥开红薯皮,把冒着热气的果肉递到雨欣嘴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红薯的甜味在嘴里化开时,雨欣忽然说:“你走了,我还能给你写信吗?”

13号的手顿了顿,眼圈一下子红了。她用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她们攒的糖纸和鹅卵石:“我把新家的地址给你,你要每天画一幅画,等我回来拿。”

“嗯。”雨欣咬着红薯,眼泪掉在热乎乎的红薯上,混着甜味咽进了肚子里。

储藏室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扣着的纸板盒上。盒子底下,那座银杏屋顶的房子安安静静地待着,像个不会被风吹散的梦。

第三章 银杏屋顶的房子(中)

13号走的那天,雨欣没去送。

她躲在银杏树上,抱着一根粗树枝,看着13号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跟那对夫妇上了小汽车。13号上车前回头望了望福利院的方向,眼睛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雨欣知道,那是她画的纸板盒,13号昨天偷偷问她要走了。

汽车开走时,13号从车窗里扔出个东西,像只白色的蝴蝶飘落在银杏树下。雨欣赶紧从树上滑下来,跑到树下捡起来——是张糖纸,草莓硬糖的那种,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有道弯弯的疤痕。

糖纸里裹着张纸条,是13号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我会回来的,等我。”

雨欣把糖纸和纸条夹进那本旧画册,正好压在那片最大的银杏叶上。

13号走后,雨欣更沉默了。她还是每天捡银杏叶,只是不再画三个小人的房子,改成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屋顶的银杏叶画得特别大,像要把整个房子都罩住。

张院长看出了她的心思,把她领到办公室,从铁盒里翻出样东西——是雨欣刚来时攥在手里的那片干枯的银杏叶,和写着“雨欣”的纸片。

“你看,”张院长把叶子放在桌上,“这片叶子陪你来了这里,现在还好好的。”她又拿出雨欣画的画,一张张铺开,“你画的房子越来越好看了,屋顶的叶子也越来越绿了。”

雨欣盯着那片枯叶,忽然问:“张妈妈,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像13号的爸爸妈妈一样,会来接我?”

张院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着雨欣的头发,轻声说:“会的。说不定他们正在找你呢,就像你画房子一样,一点一点地靠近。”她指着画里举着扳手的大人,“你看你画的这个叔叔,是不是很像故事里的大力士?”

雨欣点点头。她是从一本旧杂志上看来的,那个举着扳手的工人笑得很结实,像福利院门口那棵老银杏树。

“等他们来接你,你就把这幅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你想要一座银杏屋顶的房子。”张院长帮她把画折好,放进画册里,“说不定啊,他们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呢。”

那天晚上,雨欣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银杏树下,看着13号从汽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举着扳手的叔叔和拎着菜篮子的阿姨。他们走到她面前,笑着说:“雨欣,我们回家了。”她的手里,正攥着那片1998年的银杏叶,叶子忽然变得绿油油的,像春天刚长出来的新叶。

醒来时,天还没亮。雨欣摸了摸枕头底下的画册,心里踏实了些。她知道,不管13号会不会回来,不管爸爸妈妈会不会来接她,那座银杏屋顶的房子,永远在她的画里等着她。

第三章 银杏屋顶的房子(下)

2003年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院子里的银杏叶刚冒出嫩芽,福利院就来了批新的捐赠物资,其中有一箱彩色蜡笔,是城里的小学生捐的,有红的、黄的、绿的,整整十二支,躺在印着卡通图案的盒子里,像一排小蜡烛。

李阿姨把蜡笔分给孩子们,雨欣分到了一盒绿色的——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像银杏叶刚长出来的样子。她把蜡笔小心地放进画册里,跟那片枯叶和13号的糖纸放在一起。

从那天起,雨欣的画变了。银杏屋顶的房子不再是孤零零的,周围长出了小草和小花,天空上画着圆圆的太阳,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彩色的线条。她甚至在房子后面画了个小小的修车铺,门口站着举着扳手的大人,正在给一辆自行车打气。

“这是给谁画的呀?”张院长路过时,蹲下来看她在地上画画。

雨欣低着头,用绿色蜡笔给屋顶涂颜色:“给……给会来接我的人。”

“哦?那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张院长故意逗她。

“他有大大的手,”雨欣想了想,用棕色蜡笔在大人的手上画了几道纹路,“像李阿姨说的,有老茧,能修好所有东西。”她又在旁边画了个系着围裙的大人,手里拎着个篮子,“她会做鸡蛋羹,甜甜的,上面撒葱花。”

张院长看着画里的两个小人,眼眶忽然有点热。她知道,这孩子心里早就勾勒出了家的模样,不是华丽的城堡,也不是带院子的平房,只是两个能给她做饭、修东西的普通人,和一座能遮风挡雨的、银杏叶屋顶的房子。

那天下午,福利院来了两位客人。男的穿着工装,手掌布满老茧,说话带着城郊的口音;女的系着碎花围裙,口袋里鼓鼓的,像是装着什么东西。他们站在活动室门口,眼睛在孩子们中间慢慢扫,像在寻找什么。

雨欣正在角落里画房子,没注意到门口的人。首到一片阴影落在她的画上,她才抬起头——正好看见那个穿工装的男人盯着她的画,眼睛里闪着光。

“这屋顶……画的是银杏叶?”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惊讶。

雨欣点点头,把蜡笔往身后藏了藏。她有点怕陌生人,尤其是盯着她的画看的陌生人。

“画得真好。”男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老银杏树皮上的纹路,“我家院子里也有棵树,虽然不是银杏,但也能遮风挡雨。”

这时,那个系围裙的女人蹲了下来,口袋里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是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像13号留给她的那张糖纸。

雨欣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想起13号说的“甜的东西能带来好运气”,想起张院长说的“会有人来接你”,忽然觉得手里的绿色蜡笔变得热乎乎的。

女人捡起奶糖,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尝尝?甜的。”

奶香味钻进鼻子里时,雨欣忽然看向自己的画——画里举着扳手的大人,好像跟眼前这个穿工装的男人渐渐重合了;那个拎着菜篮子的大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眼前这个系围裙的女人。

她含住那颗奶糖,甜味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像春天的银杏叶,一下子舒展开来。

“我叫杜义康,”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我爱人,李虹梅。”

女人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你愿意……跟我们回家看看吗?看看我们家的树,能不能当你的银杏叶屋顶?”

雨欣看着画里的房子,又看看眼前的两个人,忽然想起张院长的话:“他们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呢。”她攥紧了手里的绿色蜡笔,用力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活动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画上,落在那颗奶糖上,落在两个大人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院子里的银杏树梢,新叶正在悄悄舒展,像无数只小手,在风里轻轻招摇。

雨欣知道,她画了无数次的银杏屋顶的房子,终于要长出真正的门和窗了。而那片藏在画册里的、1998年的枯叶,也终于要等到属于它的,第一个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