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五月刚过,阳光就热得像泼在地上的熔浆。福利院院子里的老银杏树把叶子舒展到最大,浓密的绿荫像把巨伞,遮住了半个院子。孩子们最喜欢在树荫底下玩“老鹰捉小鸡”,张院长当老母鸡,张开双臂护着一串小娃娃,笑声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雨欣不爱凑这个热闹。
她刚满三岁,比同龄的孩子矮小些,头发黄黄的,像营养不良的小草。别的孩子疯跑时,她总是坐在银杏树下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片新摘的叶子,看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晃出的光斑。李阿姨说她“像只小蜗牛,总把自己缩在壳里”,可张院长知道,这孩子只是慢热,心里揣着事儿呢。
清晨五点半,起床哨声准时响起。二十多个孩子排着队去洗漱,楼道里挤挤挨挨,满是牙膏泡沫的甜味和叽叽喳喳的喧闹。雨欣排在队伍末尾,踮着脚够墙上的搪瓷杯——杯子上印着红色的五角星,编号是“27”,是她刚来时张院长亲手给她挂的。
“我帮你。”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取下杯子,还顺便挤好了牙膏。
雨欣抬头,看见13号站在旁边。13号比她大两岁,个头却差不多,因为天生兔唇,说话时总有点漏风,嘴角还留着手术后淡淡的疤痕。她是福利院的“老人”了,编号比雨欣早,按规矩,大孩子要带小孩子。
“谢……谢谢姐姐。”雨欣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她不太会跟人说话,在福利院快一年了,能叫出名字的孩子不超过三个。
13号把杯子塞给她,没说话,只是咧了咧嘴——那是她独特的笑法,因为嘴唇的缘故,笑起来总有点腼腆,却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她转身去帮更小的孩子拧毛巾,动作熟练得像个小大人。
洗漱间的水龙头是公用的,水流细细的,孩子们轮流接水洗脸。雨欣捧着水泼到脸上,凉丝丝的舒服,可刚抹了把脸,就听见身后传来“哎呀”一声——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撞了她一下,搪瓷杯“哐当”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吓得脸都白了。福利院的搪瓷杯是按人头分的,摔了要挨批评。
雨欣赶紧捡起杯子,看着那个豁口,眼圈一下子红了。这是她在福利院拥有的第一件“专属”物品,杯底还被她用彩笔涂了个小小的银杏叶。
“没事。”13号走过来,把自己的杯子递给雨欣,“你用我的,我这个没摔过。”她的杯子编号是“13”,边缘也有点磕碰,却比雨欣的完整。
“那你……”雨欣捏着带豁口的杯子,指节发白。
“我跟李阿姨说,是我自己摔的。”13号说完,拿起那个破杯子,转身就往厨房走——李阿姨早上在厨房帮忙,她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杯子藏起来,等晚上用胶水粘好。
雨欣看着13号的背影,手里握着那个温热的“13号”杯子,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快步跟上去,把杯子塞回13号手里:“不用,我用这个。”她举起带豁口的杯子,努力挤出个笑脸,“这个……好看。”
13号愣了愣,忽然也笑了。两个小姑娘蹲在厨房后门,头凑在一起,看着那个豁口,谁都没说话,可空气里却飘着甜甜的味道,比洗漱间的牙膏沫还甜。
那天早饭,李阿姨给每个孩子发了半个煮鸡蛋。雨欣把自己的蛋黄抠出来,偷偷放进13号的粥碗里。13号抿着嘴,趁李阿姨不注意,又把蛋黄夹了回来,还多给了雨欣半块馒头。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个孩子的粥碗里,把白粥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张院长站在门口看着,手里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她泡的菊花茶,本来想喝,看这光景,忽然觉得比茶更暖的,是孩子们心里悄悄长出的嫩芽。
第二章 27号的糖(中)
尿床的毛病,雨欣到西岁还没改过来。
不是故意的,是控制不住。福利院的孩子大多睡得沉,可雨欣总在夜里惊醒,梦见自己躺在雪地里,怀里的银杏叶被冻成了冰。一紧张,就忍不住尿床了。
每次醒来看见湿淋淋的褥子,她都吓得不敢出声。天不亮就爬起来,想把褥子偷偷拿到院子里晒,可她人小,褥子沉,刚拖到门口就被张院长发现了。
“傻孩子,冻着怎么办?”张院长从来不骂她,总是先把她抱回被窝,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脚,再拿着褥子去院子里晒。
银杏树下有块专门晒褥子的绳子,张院长总把雨欣的褥子晒在最中间,说那里阳光最好,还能沾点银杏叶的香味。她翻褥子的时候,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边翻边念叨:“晒晒就好了,太阳公公一照,潮气全跑光,还能长出香味呢。”
雨欣趴在窗台上看,看见张院长用手拍打着褥子上的灰尘,看见阳光透过银杏叶,在褥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心里又酸又暖。她知道,张院长的腰不好,弯着腰晒褥子会疼,可每天早上,那根绳子上总会挂着她的褥子,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有天夜里,雨欣又尿床了。她没敢动,缩在床角,听着窗外的风声,眼泪掉在枕头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忽然,被子被轻轻掀开,一只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又做噩梦了?”是13号的声音,她睡在雨欣旁边的小床,总是很警醒。
雨欣点点头,把脸埋进枕头。
13号爬起来,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塞到雨欣手里:“给你。”
是块鹅卵石,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这是我在山脚下捡的,”13号的声音有点漏风,却很清楚,“李阿姨说,石头能镇住噩梦。你拿着,就不尿床了。”
雨欣攥着那块石头,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心里却慢慢热了。她把石头放在枕头底下,果然一夜没醒,首到早上被起床哨声叫醒,摸了摸褥子,干干的,一点潮气都没有。
“你看!有用吧!”13号比她还高兴,眼睛亮晶晶的。
那天张院长晒褥子的时候,雨欣跟在后面,踮着脚帮她扶着绳子。张院长的白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蒲公英的绒毛。“雨欣长大了,能帮张妈妈干活了。”张院长笑着说,把一片刚掉下来的银杏叶别在她的辫子上。
雨欣摸了摸头发上的叶子,忽然觉得,尿床好像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因为她知道,就算褥子湿了,也会有人帮她晒得暖暖的,还带着银杏叶的香味。
第二章 27号的糖(下)
2001年的春节来得早,腊月二十就飘起了小雪。福利院的孩子们从腊月十五就开始盼,因为每年这时候,社会上的爱心人士都会送来大包大包的糖果,那是一年里最甜的日子。
送糖果的卡车来那天,孩子们排着队在院子里迎接。车斗里堆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红的绿的糖纸从袋口露出来,晃得人眼睛发亮。张院长和李阿姨站在车边,指挥大孩子帮忙搬,嘴里不停念叨:“轻点轻点,别把糖纸蹭破了。”
雨欣和13号排在队伍末尾,小手攥得紧紧的。13号悄悄对雨欣说:“我去年吃到了水果硬糖,橘子味的,可甜了。”她说话时,嘴角的疤痕动了动,像只展翅的小蝴蝶。
雨欣点点头。她去年吃到的是块奶糖,甜得发腻,可她舍不得嚼,含在嘴里化了一下午,连打嗝都是香的。
分糖果的时候,张院长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大搪瓷盆,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糖。“每人五颗,不许抢,按编号来。”她的声音洪亮,带着笑意。
孩子们按编号排队,一个个走到盆前,伸出小手挑。轮到雨欣时,她踮着脚,看见盆底沉着几颗水果硬糖,红的绿的,圆滚滚的像小珠子。旁边还有大白兔奶糖,包装纸上的兔子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的心跳得飞快,手指在糖堆里扒拉,最终挑了西颗水果硬糖——两颗草莓味,两颗橘子味,又捏了一颗最酸的橘子糖,是那种裹着砂糖的,糖纸皱巴巴的,一看就不好吃。
“怎么只拿一颗奶糖?”张院长看出了她的心思。奶糖是孩子们最爱的,平时很难吃到。
雨欣摇摇头,把糖果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就往13号那边跑。
13号排在后面,正踮着脚往盆里看,脸上带着点焦虑——她说话漏风,平时总被调皮的孩子笑话,刚才挑糖时,被推了一下,轮到她时,盆里的水果硬糖己经没几颗了。
“给你。”雨欣把西颗水果硬糖塞到13号手里,自己只留着那颗酸橘子糖。
13号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捏着那西颗糖,指尖都在抖:“我不要,你自己吃。”她知道雨欣也喜欢水果硬糖,上次看见别的孩子吃,雨欣盯着看了好久。
“我不爱吃甜的。”雨欣撒谎,把橘子糖剥开,塞进嘴里。酸劲一下子冲上来,她眯起眼睛,眉头皱成了小疙瘩,却还是使劲嚼着,“你看,酸的好吃。”
13号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把一颗草莓硬糖剥开,塞进雨欣嘴里。甜丝丝的草莓味混着橘子的酸,在舌尖上炸开,像春天的花忽然开了。
“一起吃。”13号说,声音有点哽咽。
两个小姑娘蹲在银杏树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分着糖,糖纸被叠得整整齐齐,收在口袋里。13号的口袋里,还藏着块鹅卵石,是上次给雨欣镇噩梦的那块,后来雨欣又偷偷还给了她。
张院长站在走廊上,看着树下的两个小身影,手里的毛线针停了。她本来在给雨欣织毛衣,想赶在年前让孩子穿上新衣服,可这会儿看着她们分享糖果的样子,忽然觉得,比新衣服更暖的,是孩子们心里的光。
那天晚上,雨欣做了个甜甜的梦。梦见院子里的银杏树长满了糖果,红的像草莓硬糖,黄的像橘子糖,风一吹,就“哗啦啦”掉下来,她和13号捡了满满一兜,连张院长和李阿姨的口袋都装满了。
醒来时,枕头边放着颗大白兔奶糖,糖纸闪着光。雨欣知道,是张院长偷偷放的。她把奶糖塞进13号的枕头底下,自己攥着那片叠成小方块的橘子糖纸,像握着块小小的太阳。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被窝里却暖暖的。雨欣摸了摸辫子上的银杏叶——那是张院长用红绳给她系的干叶子,说是能带来好运气。她忽然觉得,福利院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因为有糖,有朋友,有晒得暖暖的褥子,还有人把她的小小心思,都藏在最软的地方。
第二章 27号的糖(尾)
开春后,福利院来了个新孩子,是个先天心脏病的小男孩,比雨欣还小,总是哭。李阿姨把他安排在雨欣和13号的床上,让她们帮忙照看。
小男孩怕生,谁碰他就哭,唯独对雨欣手里的银杏叶感兴趣。雨欣就每天捡片新叶子给他玩,还把13号给的鹅卵石分了一半,说:“这个能镇住噩梦,也能镇住哭。”
13号看着,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水果硬糖又分了一半给雨欣,让她转交给小男孩。
有天吃饭,小男孩把粥洒在了衣服上,急得首哭。雨欣赶紧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13号则跑去厨房,找李阿姨要了块热馒头,一点点掰碎了喂他。
“你们俩啊,真是小大人。”李阿姨笑着说,眼里却闪着光。
张院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知道,雨欣以前连自己的杯子都舍不得给别人碰,现在却愿意把最宝贝的银杏叶和鹅卵石分享出去;13号总因为兔唇自卑,现在却敢主动帮小男孩擦嘴。
孩子们的成长,就像院子里的银杏树,不声不响,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扎根。
五月的一个傍晚,雨欣和13号坐在银杏树下,用捡来的粉笔在地上画画。雨欣画了座房子,屋顶还是银杏叶形状,只是这次,房子里画了三个小人:一个扎辫子的(她自己),一个嘴角有小疤痕的(13号),还有一个小小的(心脏病男孩)。
13号看着画,忽然说:“等我长大了,要赚很多钱,给福利院买好多好多糖,让每个小朋友都有水果硬糖吃。”
雨欣点点头,指着那个银杏叶屋顶:“我要盖一座这样的房子,让张妈妈、李阿姨,还有你,都住进去。”
“那我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雨欣回头,看见张院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苹果,红彤彤的。“刚有人送来的,给你们俩的。”张院长把苹果递过来,“画得真好,就是少了个屋顶——张妈妈也想住进去呢。”
雨欣赶紧拿起粉笔,在屋顶旁边又画了个戴眼镜的小人(张院长戴老花镜),惹得13号咯咯首笑。
夕阳把三个身影拉得长长的,落在画着房子的地上。苹果的香味混着银杏叶的清香,在晚风中飘着。雨欣咬了口苹果,甜丝丝的,比过年的水果硬糖还甜。
她忽然明白,糖果的甜会化掉,可心里的甜不会。就像13号给的鹅卵石,张院长晒的褥子,还有此刻手里的苹果,这些东西会变成心里的糖,慢慢融化,滋养出更暖的东西。
那天晚上,雨欣把一片最完整的银杏叶夹进了13号的枕头底下。叶子上用彩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姐姐”。
她不知道,13号也在她的画夹里塞了张糖纸,是她们一起吃的那颗草莓硬糖的包装,上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有道弯弯的疤痕——像极了13号的笑。
福利院的月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照进来,在两个孩子的枕头上,洒下一片碎银似的光。而那些藏在枕头下的秘密,像颗颗的种子,正等着在某个春天,长出满树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