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来那天,机械厂家属院的喇叭放了一整天《茉莉花》。杜义康举着通知书在楼道里转了三圈,蓝布褂子上的铁屑蹭到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银痕:“重点中学!咱闺女考上重点中学了!”
李虹梅往布包里塞着糖糕,油纸印着的银杏叶被体温焐得发潮。“去喊张院长来,”她往雨欣手里塞了把钥匙,“把埋在树下的酒挖出来,今天就得开封。”
雨欣握着铁锹蹲在“雨欣树”下时,发现树根己经蔓延到酒坛旁,须根缠着坛口的泥封,像给坛子系了条绿丝带。杜义康接过铁锹时手有点抖,铁锨碰到坛身的“哐当”声,像多年前车间里车床启动的轰鸣。
酒坛打开的瞬间,一股混着银杏香的酒香漫了开来。李虹梅往粗瓷碗里倒酒时,酒液里飘着片完整的银杏叶,是去年埋坛时特意放进去的,如今泡得发黄,像片琥珀。
张院长抿了口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当年在福利院捡到你时,你攥着片枯叶,现在看看,这叶子活过来了。”她往雨欣碗里夹了块鱼腹,“你亲生母亲托人捎信,说等你开学,要从南方寄箱新茶来,说银杏叶配绿茶,解腻。”
酒过三巡,杜义康忽然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木盒,里面装着副新做的扳手,手柄上刻着片银杏叶。“这是给你留的,”他往雨欣手里塞,“到了中学别光读书,有空回家帮爸修修自行车,手艺不能丢。”
李虹梅从衣柜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件毛衣,藏蓝色的线织出银杏叶的纹路,针脚密得像鱼鳞。“这是拆了三件旧毛衣重织的,”她的手指划过领口,“冬天穿正好,比校服暖和。”
夜里,雨欣躺在竹床上看月亮。酒坛里的银杏叶被捞出来晾在窗台,月光照在上面,叶脉像银色的河流。她摸了摸枕边的录取通知书,封面的校徽旁边,她用红笔描了片小小的银杏叶,像给学校盖了个特别的印章。
远处传来杜义康和李虹梅的笑声,混着蝉鸣和酒香,像支温柔的夜曲。雨欣忽然想起张院长的话,家不是房子,是有人记得你爱吃的糖糕,有人把你的名字刻在扳手上,有人把银杏叶织进毛衣里。这些琐碎的温暖,像银杏果的涩味里藏着的甜,慢慢浸透了岁月。
她起身往画册上添了笔,在三棵银杏树的顶端画了轮圆月,月光顺着叶脉流进土里,滋养着新的根须。画完时,窗台上的银杏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点头。
雨欣知道,这坛酒喝完了,还会有新的酒埋进土里;这学期结束了,还会有新的学期在等待;这片叶子落了,还会有新的叶子在春天长出来。就像她的人生,会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里,被爱和牵挂填满,像那棵永远在生长的银杏树,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风穿过家属院的红砖楼,带着酒香和银杏叶的清苦,吹得竹床轻轻摇晃。雨欣把今天的银杏叶夹进画册,这片叶子的边缘带着点酒渍,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她知道,明天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雨欣树”会照常生长,而她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开学前一天,雨欣在“雨欣树”上摘了片最大的叶子,夹进新课本的第一页。李虹梅往她的行李箱里塞着腌银杏果,玻璃罐上贴着张画,是雨欣画的全家福,三个人的头顶都顶着片银杏叶。
“到了学校要记得给家里打电话,”杜义康蹲在地上捆扎行李,绳子在箱角绕出银杏叶的形状,“周六回来,爸教你修那辆旧自行车,刹车有点松。”
去车站的路上,自行车筐里躺着盆银杏树苗,是从福利院的老银杏树上分栽的,张院长说带着它去学校,就像带着老家的根。“这是你亲生母亲托人捎来的钢笔,”李虹梅往雨欣手里塞了支深蓝色钢笔,笔帽上刻着片银杏叶,“说写作业顺手。”
火车启动时,雨欣看见杜义康举着扳手在站台晃,蓝布褂子在人群里格外显眼;看见李虹梅把围裙口袋里的银杏叶撒向车窗,叶子像只只绿色的蝴蝶;看见远处的机械厂家属院飘着炊烟,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她,一头拴着家。
她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画了棵银杏树,树根扎在机械厂家属院,枝叶往重点中学的方向伸展,中间用虚线连着南方的饭馆和福利院的老槐树。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所有爱她的人在轻轻说话。
火车穿过隧道时,黑暗瞬间笼罩了车厢。雨欣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杏叶,叶脉在指尖清晰可辨,忽然觉得不管走多远,这片叶子总会带着她找到回家的路。就像福利院的老银杏,像家属院的“雨欣树”,像南方饭馆门口的新树苗,它们的根在地下紧紧相连,在时光里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她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所有的新叶,都长在旧枝上。”窗外的阳光重新涌进车厢,照在字里行间,像撒了把金粉。雨欣知道,她的故事还长着呢,因为银杏叶还在落,还在长,而那些藏在叶脉里的爱与牵挂,会像永不褪色的墨,在岁月的纸页上,写下越来越温暖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