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西的风裹着雪籽,打在机械厂家属院的红砖墙上,簌簌落了一地白。雨欣踩着雪往楼下跑时,棉鞋在冰面上打滑,手里的糖糕油纸包蹭到墙皮,印上道浅红的痕——那是李虹梅凌晨三点就起来蒸的,特意多放了把桂花糖,说南方人爱吃甜。
“慢点!”杜义康拎着个网兜跟在后面,里面装着瓶新酿的银杏酒,是他照着张院长给的方子泡的,“你妈往糖糕里塞了银杏果,别跑太快硌着牙。”
雨欣停下脚步,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机械厂大门口的雪被扫到两边,堆成两个矮矮的雪堆,上面插着两根枯枝,是杜义康昨天傍晚插的,说像两棵小银杏树。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九点五十的时候,一辆绿皮火车慢吞吞地从远处驶过,烟囱里冒出的白汽混着雪雾,像条没睡醒的龙。雨欣数着火车的车厢,数到第七节时,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站在雪堆旁,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包角露出半片银杏叶形状的布贴。
“是……雨欣吗?”女人的声音有点抖,像被冻着了,发梢上沾着的雪籽在阳光下闪着光。
雨欣的手忽然有点凉,把糖糕往身后藏了藏。她看见女人的眼角有颗痣,像李虹梅绣在书签上的小红豆,看见她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像福利院那棵老银杏树掉皮的树干。
“这是你李妈妈蒸的糖糕,”杜义康把网兜往女人手里塞,酒瓶子在雪地里晃了晃,“她说南边没有这手艺,让你带回去尝尝。”
女人的手指碰到酒瓶时缩了缩,像被烫着了。她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件小毛衣,针脚比李虹梅织的还歪,领口却绣着片银杏叶,绿得有点发旧。“我……我照着张院长给的照片织的,”她把毛衣往雨欣怀里塞,“不知道合不合身。”
雨欣的手指穿过毛衣的袖口,忽然触到片硬硬的东西——是片压平的银杏叶,夹在毛衣的夹层里,边缘己经发脆,像1998年那片枯叶。
“那年冬天特别冷,”女人蹲在雪地里,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把你放在福利院门口的银杏树下,看见你攥着片枯叶……我就在树后站了整整一夜,看见张院长把你抱进去才走。”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雪籽落在女人的红棉袄上,像撒了把盐。雨欣忽然想起铁盒里的信,想起那句“就当我是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像片被风吹了很远的叶子,终于飘回了树根旁。
“火车十二点发车,”女人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蓝布包上的银杏叶布贴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你,看你好好的,就放心了。”
杜义康往女人手里塞了把伞,是把黑布伞,伞柄上缠着圈红绳,是李虹梅昨天晚上缠的,说过年要讨个红。“雪大,拿着挡挡。”他的声音闷闷的,像在车间里说话。
女人走的时候,火车又鸣了声笛。雨欣看见她把糖糕揣在怀里,毛衣搭在胳膊上,蓝布包在雪地里拖出道浅痕,像片叶子划过雪地。
“回去吧,你李妈妈该等急了。”杜义康拍了拍雨欣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帽传过来,暖暖的。
上楼的时候,雨欣摸了摸毛衣夹层里的银杏叶。叶子被体温焐得有点软,脉络在指尖清晰可辨。她忽然想起张院长相册里的襁褓照,想起自己攥着枯叶的小手,忽然觉得那些散落的时光,像这片叶子一样,终于找到了相认的脉络。
家里的煤炉烧得正旺,李虹梅在厨房煎鱼,油星溅在锅沿上,发出滋滋的响。看见雨欣手里的毛衣,她往灶膛里添了块煤:“快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妈给你改改。”
雨欣穿上毛衣时,李虹梅忽然“呀”了一声。毛衣的后颈处绣着个小小的“欣”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画的。“这手艺,跟妈当年差不多,”她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就是线选得不好,太硬。”
那天中午的饭桌上,多了盘红烧鱼,是女人带来的南方特产,说叫“武昌鱼”。杜义康倒酒的时候,酒瓶里的银杏叶在酒里转着圈,像在跳圆舞曲。
“明年春天,”李虹梅往雨欣碗里夹了块鱼腹,“咱把那棵小银杏树再移栽点土,让它长得壮实点。”
雨欣的筷子碰到鱼骨头时顿了顿。她看见窗外的雪落在“雨欣树”上,像给树盖了层白棉被,看见杜义康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光,看见李虹梅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
饭后,雨欣把那片夹层里的银杏叶夹进画册,正好贴在女人带来的毛衣照片旁边。她在叶子旁边画了三个雪人,一个戴红围巾,一个举扳手,一个系围裙,雪人的头顶都插着片银杏叶,在雪地里笑得眯起了眼。
雪停的时候,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照在“雨欣树”上,雪水顺着树干往下淌,像树在流泪。雨欣忽然觉得,有些叶子不管被风吹到哪里,根总在同一个地方。就像这雪,落在南方是雨,落在北方是雪,落到地上,都会化成水,滋养同一片土地。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糕,油纸包上的银杏叶被体温焐得发潮,却透着股甜香。远处的火车又鸣了笛,这次的声音很轻,像句轻轻的告别。雨欣知道,有些相遇就像这冬天的雪,会来,也会走,但落在心里的温度,会像糖糕里的桂花,一首香着。
惊蛰那天的雷声把“雨欣树”上的雪震落了,簌簌地掉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雨欣蹲在树下数新芽,数到第三十二颗时,听见杜义康在储藏室里搬东西,“哐当”一声,是去年埋的酒坛被碰倒了。
“慢点搬!”李虹梅举着块抹布跑过去,布上绣着的银杏叶被洗得发白,“这坛酒要等雨欣考上重点中学才能开封,碰坏了咋整。”
雨欣的手指抚过树干上的刻痕,那里己经长出层浅褐色的痂,像树在慢慢愈合伤口。她想起春节那天女人带来的毛衣,现在正晒在阳台的竹竿上,李虹梅在领口接了截新线,是用她织错的围巾拆下来的,绿得发亮。
“张院长刚才打电话,说院里的杏花开了,”李虹梅从储藏室出来,手里拿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腌好的银杏果,“让你明天过去帮忙摘,说要给孩子们做银杏果粥。”
雨欣往玻璃罐里看了看,银杏果泡在糖水里,像一颗颗圆滚滚的琥珀。她想起女人走时带走的糖糕,想起那句“我在南方开了家小饭馆”,忽然觉得那些散落的日子,像这些银杏果,不管泡在糖水里还是苦水里,总会慢慢沉淀出自己的味道。
晚饭时,杜义康往雨欣碗里夹了块豆腐,是机械厂食堂新做的,说用了新机器,比原来的嫩。“明天去福利院,把这罐银杏果带上,”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张院长说孩子们就爱吃你李妈妈腌的。”
夜里,雨欣在画册上画了幅画:福利院的老银杏树下,张院长正给孩子们分银杏果粥,旁边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手里端着碗武昌鱼,远处的“雨欣树”上,新芽正往上冒。
画完时,窗外的雷声又响了,闷闷的,像在给春天敲鼓。雨欣摸了摸铁盒,里面的枯叶和新叶挨在一起,被岁月焐得暖暖的。她忽然想起那坛埋在树下的酒,明年开封时,会不会也带着点银杏叶的清香?
第二天去福利院时,张院长正在给老银杏树修剪枯枝。竹梯搭在树干上,像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她站在梯子中间,白头发在风里飘着,像朵蒲公英。
“你看这树,”张院长朝雨欣招手,手里的修枝剪闪着光,“枯枝不剪,新枝就长不旺。”
雨欣爬上竹梯,坐在张院长旁边。春风吹过树梢,新叶的清香混着杏花的甜,像杯掺了蜜的银杏茶。她看见树下的孩子们在捡去年的枯叶,看见穿红棉袄的女人站在食堂门口,正跟李虹梅学蒸糖糕,看见杜义康蹲在福利院的秋千旁,手里拿着扳手,不知道在修什么。
“那坛酒埋得浅了点,”张院长忽然说,修枝剪在枝桠上“咔嚓”一声,“明年要再埋深点,让它多吸点树的灵气。”
雨欣的手指碰到片新叶,嫩得能掐出水。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树,有旧的枝桠,有新的嫩芽,有被风吹走的叶子,也有落在树根旁的果实。而那些爱她的人,就像这春天的风,这树下的土,默默滋养着她,让她慢慢长成自己的模样。
回去的路上,杜义康的自行车筐里装着袋福利院的银杏果,是张院长硬塞的,说明年可以再腌一罐。雨欣坐在后座上,搂着爸爸的腰,闻到他蓝布褂子上的机油味混着杏花的香,忽然觉得这味道很安心。
路过机械厂门口时,雨欣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女人正往火车上搬东西,蓝布包上的银杏叶布贴在风里飘着。她朝女人挥了挥手,女人也朝她挥挥手,手里拎着的糖糕油纸包在阳光下闪着光。
火车开走的时候,雨欣看见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手里举着片银杏叶,绿得发亮——是她昨天从“雨欣树”上摘的新叶。
风穿过车窗,带着火车的汽笛声,也带着银杏叶的清香。雨欣知道,有些叶子虽然被风吹走了,但它的脉络,永远和树根连在一起。就像她和这个家,和福利院,和那个穿红棉袄的女人,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有片共同的银杏叶,在春天里,慢慢舒展。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画册,今天的新叶夹在最后一页,旁边写着行字:“春天来了,所有的叶子都在长。”画完时,她看见“雨欣树”的新芽又冒出了两颗,嫩得像两颗绿星星,在春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