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雨欣趴在桌上写作业,算术本上的铅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像在跳一支细碎的舞。桌角的铁盒半开着,那封印着银杏树邮票的信露出一角,米黄色的信封被阳光晒得发脆,像片即将飘落的枯叶。
“雨欣,喝杯蜂蜜水。”李虹梅端着玻璃杯走进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圆斑。她的目光掠过铁盒时顿了顿,蓝布褂子的袖口在桌沿轻轻蹭了蹭,“张院长刚才打电话,说院里的银杏果晒好了,让你明天过去拿。”
雨欣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36+27”的算式上戳出个小墨点。她看见李虹梅转身时,围裙口袋里露出半片银杏叶——是上周她从“雨欣树”上摘的,李虹梅总说这片叶子形状周正,要压平了给她当书签。
“妈,”雨欣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刮得有点散,“那封信……您看过吗?”
李虹梅端着水杯的手晃了晃,蜂蜜水在杯里荡出涟漪。她转过身时,眼角的笑纹堆得有些不自然:“傻孩子,别人的信哪能乱看。”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白发,在信纸上投下细细的光丝,像谁在轻轻拉扯。
那天夜里,雨欣被窗外的风声惊醒。铁盒里的信被风吹得露了出来,信封上的邮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棵印刷的银杏树像活了过来,枝桠在黑暗里张牙舞爪。她想起白天李虹梅的眼神,忽然觉得那封信像颗没熟透的银杏果,藏着涩味,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剥开看看。
凌晨西点,雨欣悄悄摸出信。拆信封时,指尖被封口的胶水粘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口。信纸是粗糙的牛皮纸,字迹比信封上的更潦草,墨水洇透了纸背,在她手心里印出片模糊的蓝。
“……当年扔你在雪地里,是我不对。现在我在南方开了家小饭馆,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听说你被好人家收养,我这颗心总算落了地。不用来找我,就当我是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雨欣的手指按在“被风吹走的叶子”几个字上,纸页粗糙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她忽然想起福利院的老银杏树,秋天总有叶子被吹到墙外,落在机械厂的铁轨上,被火车带着跑向远方。那些叶子,会想家吗?
天快亮时,她把信折回原来的样子,塞进铁盒最底层,上面压着1998年的枯叶。枯叶的边缘己经脆得像饼干,却死死压着那封信,像在守护什么秘密。
早饭时,杜义康往她碗里夹了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像小时候张院长给她煮的那样。“今天去福利院,把那坛酒捎上,”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张院长说想尝尝咱埋的酒。”
雨欣咬着蛋,忽然看见李虹梅往她书包里塞了块糖糕,用油纸包着,纸上印着片银杏叶——是她前几天用蜡笔涂的,李虹梅剪下来贴在了油纸上。
福利院的银杏叶己经落了大半,张院长正蹲在树下捡叶子,竹篮里的叶子堆得像座小金山。“这是给你留的,”她往雨欣手里塞了把,叶子的金边在阳光下闪着光,“泡水喝,比蜂蜜水还润。”
雨欣把糖糕递给张院长时,看见竹篮底下压着本旧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她刚进福利院时的照片,襁褓里的小手攥着枯叶,旁边用红笔写着“1998年冬”。再往后翻,是13号分糖给她的样子,是她蹲在树下画画的背影,最后一页贴着片银杏叶,旁边写着“2003年春,雨欣有家了”。
“那封信,我让寄信人再写封详细的。”张院长忽然说,手指在相册上的银杏叶上停了停,“她在信里说,当年你父亲出了工伤,家里实在揭不开锅……”
雨欣的手一抖,叶子从指缝里滑下去,落在相册上,正好盖住那张襁褓照。阳光透过叶缝,在照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在轻轻眨眼睛。
回去的路上,杜义康的自行车筐里装着空了的酒坛,坛口飘着缕酒香。“张院长说这酒甜,”他蹬着车,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明年咱再埋一坛,等你考上大学。”
雨欣搂着爸爸的腰,闻到他蓝布褂子上的机油味混着酒香,忽然觉得那封信上的字慢慢模糊了。就像张院长说的,有些叶子被风吹走了,就不用再找了,因为新的叶子正在长出来,长在属于自己的树上。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银杏叶,叶子的金边硌着掌心,像块小小的暖玉。风吹过书包,油纸包的糖糕香飘出来,混着银杏叶的清苦,是种说不出的味道,却让人心里踏实。
回到家时,李虹梅正在给“雨欣树”缠草绳。“天冷了,给树穿件棉袄,”她抬头朝雨欣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明年春天,它准能长出更多新叶。”
雨欣蹲在树旁,把今天捡的叶子埋在树根下。泥土盖在叶子上时,她忽然觉得那封信上的字,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被这些叶子盖住了。就像树会落叶,也会再长叶,有些过去,就让它变成养分,养着新的日子吧。
夜里,她在画册上画了棵大树,树根底下埋着片枯叶,旁边长着棵小树苗,树苗的叶子上站着个小人,手里举着片新叶。画完时,窗外的风声停了,“雨欣树”的叶子在月光下轻轻晃,像在点头。
她把今天的银杏叶夹进画册,正好贴在那幅全家福旁边。叶子的金边映着画上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涩味慢慢淡了,剩下的都是甜,像李妈妈的糖糕,像爸爸埋的酒,像张妈妈泡的银杏叶水。
风又起了,吹得画册的纸页沙沙响,像在念着什么故事。雨欣知道,这故事还长着呢,因为树还在长,叶还在落,而她的画册,还有好多空白页,等着新的叶子来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