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机械厂家属院的泥土还带着点凉,杜义康扛着铁锹在银杏树下挖坑时,裤脚沾了圈黄泥巴。雨欣蹲在旁边数树芽,数到第二十三颗时,听见铁锹碰到硬物的“当啷”声——是去年埋下的那坛酒。
“慢点挖,别碰碎了坛子。”李虹梅举着块蓝布跑过来,布上绣着片银杏叶,是雨欣教她绣的,针脚比当年织毛衣时稳多了。
坛子被抱出来时,泥封上的银杏叶图案己经洇成了深褐色。雨欣摸着坛身,忽然想起埋坛那天,她在泥封上按了片新叶,现在叶痕还清晰着,像给时光盖了个章。
“等你考上重点中学,咱就开封。”杜义康把坛子搬进储藏室,墙角堆着雨欣画的画,有银杏树下的秋千,有举着扳手的齿轮,最新的一幅画着三个小人,手拉手站在树底下,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雨欣的算术作业本上,红勾越来越多。上次模拟考的试卷,她在卷首画了片小小的银杏叶,老师用红笔在旁边批了句:“像你一样,在使劲长呢。”
放学路过机械厂时,总能看见杜义康蹲在车床旁,蓝布褂子上别着支她画的银杏叶书签。“小杜师傅,你家闺女又考第一了?”工友们打趣他,扳手敲在零件上的声音都带着笑。
杜义康就咧着嘴笑,把书签往心口按按:“是孩子自己争气,我就会递扳手。”
夜里,雨欣在画册上画了个坛子,坛子口飘着缕酒香,旁边写着行小字:“等秋天,和张妈妈一起喝。”窗外的银杏树影晃在纸上,像谁在轻轻呵痒。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杏叶,是今天从“雨欣树”上摘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金边,像被阳光吻出了痕迹。这片叶子要夹在算术本里,下次考了满分,就让爸爸别在他的蓝布褂子,像枚小小的勋章。
入秋的风卷着银杏果的涩味,雨欣在福利院帮张院长晒被子时,听见小不点们在树下吵架。穿红棉袄的丫头举着片枯叶哭:“这是姐姐留给我的叶子,你凭什么抢!”
雨欣走过去,从画册里掏出片自己种的银杏叶,绿中带黄,像块调色板:“这个给你,比枯叶好看,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丫头接过叶子,忽然指着她的书包:“姐姐,你的钥匙串上有玻璃珠,能给我看看吗?”
那串钥匙串早就换了新模样,杜义康在原来的铁环上,又刻了五片银杏叶,玻璃珠被磨得发亮,阳光下能照出树的影子。雨欣刚把钥匙串递过去,就听见张院长在喊她:“雨欣,过来帮我看看这封信。”
信是从外地寄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邮票上印着棵银杏树。张院长的手指在“寻亲”两个字上抖了抖:“这是……你亲生母亲那边的消息。”
雨欣的手指刚碰到信封,就像被银杏果的涩汁溅到,猛地缩了回来。储藏室的坛酒香、李虹梅的糖糕甜、杜义康扳手的铁腥气,忽然都混进了这封信的油墨味里,搅得心里发慌。
回去的路上,自行车筐里的银杏果滚来滚去,涩味钻进鼻孔。杜义康踩着脚踏板,影子在地上晃啊晃:“不想看就不看,咱雨欣的亲妈,是天天给你做糖糕的那个。”
李虹梅早在楼道口等着,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举着块刚蒸好的糖糕:“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多加了把糖。”
夜里,雨欣把那封信塞进铁盒,压在1998年的枯叶底下。铁盒里的木块和钥匙串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像在劝她别难过。她摸了摸画册上的全家福,忽然在三个小人旁边,又画了棵小小的银杏树,树根紧紧缠在一起。
窗外的“雨欣树”落了片叶子,正好飘在窗台上。雨欣把叶子夹进信里,再塞进铁盒——涩味混着木头香,忽然就不那么呛人了。她知道,有些果子看着涩,咬下去,说不定藏着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