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利院的银杏叶

2025-08-16 5537字 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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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遗弃的寒冬(上)

1998年的冬天,似乎把前半生的冷都攒到了一起。

青州市的老城墙根下,北风卷着碎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凌晨三点,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诊楼侧门还亮着盏昏黄的灯,光线穿过结了冰花的玻璃,在雪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晕,像块被冻硬的黄油。

城墙根的老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沉沉的天,像只瘦骨嶙峋的手。树下蜷缩着个黑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肩膀一抽一抽的,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怀里的包裹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咿呀”声。

黑影猛地屏住呼吸,把包裹往怀里又紧了紧。包裹里是个婴儿,刚出生没多久,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有在冷得发抖时,才会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包裹她的是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棉花都板结了,边角磨出了毛边,能看见里面露出的棉絮。

黑影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借着门诊楼的灯光,能看见婴儿冻得发紫的小耳垂。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可手指刚抬起来,又猛地缩了回去——手上全是冻疮,又红又肿,怕蹭疼了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着风声,轻得像片雪花,“不是娘不要你,是娘实在……实在养不起你啊……”

她从棉袄内袋里摸出张纸片,是张撕下来的作业本纸,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雨欣。

还有一片东西,是片干枯的银杏叶。深秋从树上落下来的,被她捡回来压在枕头下,如今带着她的体温,变得有些柔韧。她把纸片和银杏叶一起塞进婴儿的襁褓里,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小手时,那只小手忽然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

黑影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棉袄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

她知道这门诊楼侧门对着急诊室,夜里总有护士进出。她也知道,医院里有好心人,会把孩子送到该去的地方。她己经在这儿蹲了两个钟头了,脚早就冻麻了,可每次想站起来走,怀里的小生命一动,她的心就像被绳子勒住,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大概是送菜的小贩早起进城。黑影猛地站起来,把包裹放在门诊楼侧门的台阶上,用雪稍微掩了掩边角,又退到槐树后面,死死盯着那个蓝布包裹。

包裹里的孩子又“咿呀”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弱了。

黑影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她不敢回头,脚步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城墙的拐角处。旧棉袄的衣角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盖住,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风还在刮,雪下得更密了。台阶上的蓝布包裹孤零零地躺着,像个被世界遗忘的标点符号。襁褓里,那片银杏叶被婴儿攥在小手里,边缘的锯齿印在掌心,留下浅浅的痕。

第一章 遗弃的寒冬(中)

刘春燕护士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急诊室的夜班总是这样,忙起来脚不沾地,闲下来又困得首点头。她刚给三号床的老爷子换完输液瓶,正准备回护士站冲杯热咖啡,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门诊楼侧门的台阶上,有个蓝乎乎的东西。

“奇怪,刚才还没有……”她嘀咕了一句,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包裹,用旧棉袄裹着,被雪埋了小半截。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她蹲下身,用手拂去上面的雪,指尖刚碰到棉袄,就感觉到里面有轻微的动静。

“是个孩子!”刘春燕的心脏猛地一跳,赶紧把包裹抱起来。分量很轻,轻得让人心慌。她解开自己的羽绒服,把包裹塞进怀里,隔着两层衣服,能感觉到里面小小的身体在发抖。

她抱着包裹冲进急诊室,声音都变了调:“王医生!王医生!快!这儿有个孩子!”

正在写病历的王建国医生闻声抬头,看见刘春燕怀里的包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在门诊楼门口发现的,像是被遗弃的,冻得厉害!”刘春燕把包裹放在诊疗床上,手忙脚乱地解开棉袄。

里面露出个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嘴唇紫得像颗熟透的桑葚,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王医生赶紧拿起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刚碰到婴儿胸口,那孩子忽然哼唧了一声,小手动了动,攥得紧紧的。

“快!找保温箱!准备吸氧!”王医生一边吩咐,一边用手轻轻掰开婴儿的小手——他想看看孩子有没有受伤,却在掌心摸到一片干枯的叶子。

是片银杏叶。深黄色,边缘卷着,被攥得有些发潮,叶脉清晰可见,像谁用笔画上去的纹路。叶子下面,还压着张纸片。

刘春燕凑过来看,轻声念出上面的字:“雨欣……这是孩子的名字?”

王医生点点头,把银杏叶和纸片小心地收进病历袋:“先救人。通知院办,联系民政局和福利院,按程序走。”

保温箱很快推了过来,调到36度的恒温。护士们七手八脚地给婴儿换上干净的襁褓,插上氧气管。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箱子里渐渐舒展,嘴唇的紫色慢慢褪去,刘春燕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了。

“这爹妈也太狠心了,这么冷的天……”旁边的小护士忍不住叹气。

刘春燕没说话,只是盯着保温箱里的孩子。婴儿的眼睛还是闭着,可那只小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攥紧的姿势,仿佛还在抓着那片银杏叶。她忽然想起自己女儿出生时,丈夫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盯着襁褓,生怕孩子冷了热了。

“王医生,”她轻声问,“这孩子……能救活吧?”

王医生正在写检查报告,闻言顿了顿:“心率和体温都在回升,问题不大。就是太弱了,得好好养着。”他抬眼看了看保温箱,“你说这家长,到底是遇到了多大的难处,才舍得把刚生下来的孩子扔在雪地里?”

刘春燕没接话。她知道,青州市这两年经济不好,国营厂倒了一大批,下岗工人一抓一大把。或许是未婚妈妈怕人笑话,或许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每年冬天,医院总会遇到一两起弃婴的事。可像这样,只留个名字和一片叶子的,还是头一回。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急诊室,落在保温箱上,反射出细碎的光。雨欣醒了,睁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她没哭,只是安静地躺着,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找奶吃。

刘春燕冲了点奶粉,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她。孩子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咽着,睫毛上还沾着点奶粉沫。喂完奶,她把那片银杏叶从病历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保温箱的玻璃上。

雨欣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小手动了动,像是想够到那片叶子。

“这叶子,说不定对她有特殊意义。”刘春燕心里想。她找了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把叶子和写着“雨欣”的纸片装进去,系在保温箱的把手上。

上午十点,民政局的人和福利院的张院长一起来了。张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花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她走到保温箱前,看着里面的孩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可怜的娃。”她叹了口气,伸手在玻璃上摸了摸,像是在抚摸孩子的脸,“我叫张桂兰,以后啊,你就跟我回福利院,那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

雨欣像是听懂了,小嘴咧了咧,露出没牙的牙床。

办交接手续的时候,张院长特意把那个装着银杏叶和纸片的塑料袋收了起来,放进帆布包的内袋里。“这是孩子的念想,得好好收着。”她对刘春燕说,“以后有机会,我带她来看看你这个救命恩人。”

刘春燕摆摆手:“我就是做了分内的事。张院长,这孩子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张院长抱着雨欣,用自己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轻声说:“雨欣啊,咱不怕。福利院虽然不比家里,但有热饭吃,有暖炕睡,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陪着你。”

怀里的孩子哼唧了一声,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

张院长的脚步放得很慢,她知道,这个叫雨欣的孩子,从被那片银杏叶带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她的人生,就己经和别人不一样了。但她也相信,只要有人疼,有人爱,再苦的日子,也能熬出点甜来。

就像雪地里的草籽,看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开春一暖和,照样能冒出绿芽来。

第一章 遗弃的寒冬(下)

阳光福利院坐落在城郊的山脚下,是栋两层的红砖楼,院子里有棵老银杏树,据说是建院那年栽的,如今己经枝繁叶茂,像把撑开的大伞。

雨欣被抱进福利院时,正赶上孩子们吃午饭。几十个孩子排着队,拿着搪瓷碗,从厨房窗口领饭。大孩子牵着小孩子的手,叽叽喳喳的,像群刚出窝的小鸟。

“张妈妈回来啦!”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喊了一声,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张院长怀里的包裹。

“这是咱们的新妹妹,叫雨欣。”张院长笑着说,“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哦。”

“她好小啊!”

“她怎么不哭?”

“张妈妈,她是不是饿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张院长把雨欣抱到育婴室,交给负责照看婴儿的李阿姨:“这孩子是昨天夜里在医院门口发现的,身子骨弱,你多费心。”

李阿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雨欣:“放心吧张院长,我会照看好的。”

育婴室里有五六个婴儿,都躺在小床上,有的在哭,有的在啃手指。李阿姨把雨欣放在最靠窗的小床上,那里阳光最好。她解开包裹,给孩子换了身干净的小衣服——是社会捐赠的,有点大,套在雨欣身上,像件小袍子。

换衣服的时候,李阿姨发现雨欣的小手里还攥着点什么。她轻轻掰开一看,是一小截棉絮,大概是从原来的棉袄上掉下来的。孩子攥得那么紧,指节都发白了。

“真是个可怜的娃。”李阿姨叹了口气,把棉絮拿出来,换上一个小小的布娃娃——是用碎布头缝的,丑丑的,却是福利院孩子们最宝贝的玩具。

雨欣似乎很喜欢这个布娃娃,小手抓住娃娃的衣角,很快就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接下来的日子,雨欣就在福利院住了下来。她的编号是27,因为她是这一年来福利院的第27个孩子。在福利院,孩子们互相称呼编号,很少叫名字,因为很多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者记不住。

但雨欣不一样,张院长总在她耳边念叨:“雨欣,下雨的雨,欣欣向荣的欣。是个好名字。” 时间长了,孩子们也跟着叫她“雨欣”,渐渐忘了她的编号。

雨欣比别的孩子长得慢,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说话也晚,只会含混地叫“阿姨”“妈妈”。李阿姨说,这是因为她刚出生时受了冻,伤了底子。但她很乖,很少哭,饿了就哼哼两声,尿了也只是蹬蹬腿,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扯着嗓子哭。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春天看新叶发芽,夏天看枝叶婆娑,秋天看叶子变黄,冬天看枝干上的雪。有时候,风吹过树叶,落下几片叶子,她就会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来,攥在手里玩半天。

有一次,张院长看见她坐在银杏树下,手里拿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阳光透过叶子的脉络,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张院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雨欣,在看什么呢?”

雨欣举起叶子,含糊地说:“亮……”

张院长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这是银杏叶。等你长大了,张妈妈教你画银杏叶好不好?”

雨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叶子放进嘴里啃了起来。张院长赶紧把叶子拿出来,擦了擦她的口水:“不能吃,脏。” 她看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雨欣刚来时,襁褓里的那片干枯的银杏叶——她把那片叶子和写着名字的纸片一起放在了办公室的铁盒里,那是每个孩子进福利院时,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张妈妈,”雨欣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娘……”

张院长的心猛地一揪。这是雨欣第一次说这个字。她不知道孩子是在哪里听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她把雨欣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雨欣乖,以后张妈妈就是你的娘,福利院就是你的家。”

雨欣把头埋在张院长怀里,没再说话,只是小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襟,像抓住了一片不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欣慢慢长大了。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更多的话,学会了自己吃饭、穿衣服。她还是那么安静,不喜欢和别的孩子抢玩具,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画画——用捡来的粉笔头,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树,画圆圆的太阳,画没有屋顶的房子。

张院长知道,这孩子心里,还缺着一块。那块地方,是家的形状,是父母的模样,是她一出生就被剥夺的东西。

但她也相信,这块空缺,总会被填满的。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带着足够的爱来,给她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有屋顶的房子。

就像那棵老银杏树,冬天看起来光秃秃的,可只要等到来年春天,总会重新枝繁叶茂,绿得耀眼。

1999年的春天,雨欣一岁多了。那天,张院长把她抱到银杏树下,指着刚冒出来的新叶说:“雨欣你看,叶子又长出来了。它们落下去,不是死了,是在等春天呢。”

雨欣看着那些嫩黄的新叶,伸出小手想去够,却够不着。张院长把她举起来,让她的小手能碰到那些叶子。

“抓住了吗?”张院长问。

雨欣的小手紧紧抓住一片新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笑得那么响亮。

阳光落在她脸上,落在她抓住叶子的小手上,落在院子里奔跑嬉闹的孩子们身上,暖洋洋的,带着希望的味道。张院长知道,属于雨欣的春天,或许己经不远了。

而那片被她珍藏在铁盒里的、1998年冬天的银杏叶,也终于等到了属于它的,第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