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粥时,灶上的砂锅还在微微发烫,锅底“咕嘟”一声轻响,像是在跟灶火道别致谢。这砂锅是前几日刚买的,砂质细腻,外壁带着淡淡的米白色,还没染上太多烟火气,用来熬粥最是合适,能把南瓜的甜和米粒的香裹得扎扎实实。瓷勺在粥里轻轻搅动,橙黄的粥水顺着勺沿缓缓淌下,带着南瓜的绵甜和米粒的醇厚,在空气里漫开一层温软的香。这念头刚冒出来,手里的动作就不由得慢了半拍——隔壁的玲婆婆,前几日纳凉时还念叨着夏天热得没胃口,说嘴里总寡淡得很。
我便往那只青花小盅里多盛了些,盅沿上描着圈缠枝莲,盛起热粥却格外衬得颜色好看。新砂锅熬出的粥就是不一样,米浆稠得恰到好处,挂在勺上迟迟不肯落下。粥要盛得满些,才能让那点暖意多留会儿,绵糯的南瓜己经炖得化在粥里,抿一口能从舌尖暖到胃里,滑溜溜的,连喉咙都觉得舒服。最妙的是粥面上还浮着几粒圆滚滚的米粒,吸足了汤汁,胀得鼓鼓的,像藏在琥珀里的珍珠,又像浸了蜜的白玉,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盛到快满时,特意用勺背轻轻刮了刮新砂锅的内壁,砂锅特有的粗粝感蹭着勺背,把最后一点带着焦香的锅巴也刮进盅里——这新锅熬出的锅巴带着股清润的香,玲婆婆要是尝到,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呢。盖上盖子前,又忍不住低头闻了闻,那股甜香混着热气往鼻子里钻,忽然就想起她坐在葡萄架下的样子,白发被风拂得轻轻动,要是能让她多喝两口,这新砂锅也算没白买,这粥就算没白熬。
说起来,我在这院里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是前几天刚搬来的。之前在孤儿院待了好些年,院里的墙很高,而我年纪又很小所以很少出门,爬满了青藤,日子像被圈起来的水,安安静静,却少了些人间烟火的牵连。所以搬到这儿后,对“邻居”这两个字总觉得新鲜又亲近,像刚尝到糖的孩子,偷偷把这份暖藏在心里。玲婆婆就是这份暖里最温柔的一笔,住了这些日子,竟从没正经问过她的名字,只听街坊邻里都唤她“玲婆婆”,那声“玲”字,念起来像含着点甜。
她是真的美,不像寻常老人那样被岁月磨得沟壑纵横,倒像是被谁施了魔法,老得轻缓又温柔。眼角虽有细纹,却像被春风吻过的痕迹,笑起来时会轻轻扬起,像月牙儿弯在眼下,藏着说不尽的故事;皮肤不再光滑,却透着温润的光,像被岁月仔细打磨过的玉,摸上去带着点暖;最惊人的是那头白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支旧玉簪绾着,玉簪上的花纹被得模糊了,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衬得她眉眼清亮,眼仁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远远瞧着,竟像位西十许的女子,坐在葡萄架下择菜时,连阳光都愿意多在她肩头停留片刻,优雅得让人心头一动。谁能想到,她己是九十多岁的人了。
前几日傍晚,日头刚沉到巷尾的老槐树后头,暑气散了些,我搬了竹椅坐在巷口乘凉。竹椅腿在青石板上轻轻晃,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跟街坊们摇蒲扇的“哗啦”声混在一起,倒成了夏天傍晚独有的调子。
摇着蒲扇的张大爷抿了口凉茶,忽然指着对门玲婆婆家的院墙说:“你们知道不,玲阿婆年轻时候,可是咱这巷里最俏的姑娘。”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老人们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玲婆婆的故事拼了出来。
她和丈夫陈景明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家就住对门,隔着条窄窄的巷子,墙头上常年爬着紫的、蓝的牵牛花,夏天一到就开得热热闹闹。那时候陈景明总爱趴在墙头上,给墙这边的她递刚从院里摘的石榴,果皮上还带着层细细的绒毛,沾着点新鲜的露水,他嗓门亮,喊她“玲儿”时,声音能惊飞墙头上的麻雀。她呢,就踮着脚站在墙根,把母亲刚蒸好的桂花糕偷偷塞给他,用油纸包着,纸上印着淡淡的桂花纹,打开时能飘出半条巷的香。
后来俩人情定终身,办喜事那天,整条巷子都飘着红绸子,她穿着红棉袄,盖着红盖头,被他用红轿子抬进门,院里的鞭炮响了足有半个时辰。可红绸还没在房梁上挂够三日,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正开得如火如荼,满树的红花像堆了团火焰,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他却翻出了早就藏好的灰布军装,领口别着颗红得发亮的五角星,站在她面前,眼神亮得像淬了火:“对不起,我得去打鬼子,国都没呢,哪来的家?”
话音落时,他喉结狠狠滚了滚,终是咬着牙转身要走。那转身的刹那,谁都没料到,素来挺首的脊梁竟微微发颤,一滴泪“啪”地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原是未到伤心处。站在原地的她,那时还是个大胆热烈的姑娘,见他这般,竟猛地从背后扑上去抱住他,双臂勒得紧紧的,把脸埋在他后背,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人心上:“我等你。”
风卷着石榴花瓣落在两人肩头,红得像团不会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