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巷口第三个拐角，晨雾像一层薄纱还未散尽，空气里忽然漫来一缕熟悉的牛肉香——是老汤熬了整夜的醇厚，混着刚掐断的香菜根茎的清爽，顺着风缠上发间的丝带，连裙摆上银线绣的蝴蝶都像被这香气引着，翅尖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向那蒸腾着热气的面馆。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拐了过去——果然是那家开了十几年的牛肉面馆。木招牌上“张记牛肉面”五个红漆字，被岁月和油烟熏得发深，边缘翘着点毛边，边角处的漆皮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却比任何崭新的广告牌都让人觉得踏实，像望见了孤儿院那扇永远敞开半扇的木门。
门面还是老样子，玻璃门上贴着去年的生肖剪纸，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红纸边缘卷了点边，被经年累月的水汽浸得发潮，却依旧红得鲜亮。老板娘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围裙领口缝着块补丁，是她自己用同色布补的，针脚细密。她的头发用米白色的网罩拢得整整齐齐，鬓角别着支旧塑料发卡，上面的水钻掉了两颗，露出底下的透明底座，看见我时，手里的长柄汤勺“当”地一声磕在铁锅沿，发出清脆的响，眼睛瞬间亮得像落了星子：“是瑶瑶啊！”她扬声喊，声音穿过锅上蒸腾的热气，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惊喜，微微发颤，“多少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出落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我差点没认出来！”
她还是老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笑纹如同汤面被微风吹起的水纹一般，轻轻地荡漾着。那笑纹并不深，但却十分明显，仿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见证了她曾经经历过的喜怒哀乐。，一圈圈漾开。往粗瓷碗里舀牛肉时，手腕不自觉地多颠了两下，明明碗里的肉己经堆得像座小山，又从铁锅里夹起块带筋的——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说“嚼着像QQ糖”，“啪”地放进碗里，汤汁溅起两滴，落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她也不在意。“还跟小时候一样，要加一大把香菜，再加两勺辣椒油，对不？”她问得自然，仿佛我昨天才刚趴在柜台前跟她讨糖吃，汤勺碰着粗瓷碗沿的“当当”声，和十年前某个放学后的黄昏一模一样——那时我攥着院长阿姨给的五块钱，踮着脚趴在冰凉的柜台上，鼻尖快碰到玻璃，看她往碗里撒香菜，翠绿的碎叶落在奶白的汤里，绿得发亮，像春天里孤儿院院子里冒出的新草。
我点头时，她己经麻利地从竹篮里抓了把香菜，梗子嫩得能掐出水，“唰”地撒进碗里，又从坛子里挖了两大勺辣椒油，红油里浮着几粒芝麻，红亮的油珠在奶白的汤面滚了滚，香气“轰”地一下漫开来，带着老汤的醇厚、香菜的清、辣椒的烈，扑得人鼻尖发痒，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还是五块钱一大碗，”她把面端上桌，粗瓷碗沿有个小缺口，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碰掉的——那天我捧着面碗转身时，手肘撞在柜台角，碗沿磕掉了一小块，当时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这样才好认，是瑶瑶专属的碗，别人想拿都拿不走”，“别家都涨到八块十块了，咱不涨，瑶瑶你啥时候来，都是这个价，这是给老主顾的念想。”说着又转身从柜台下的铁盒里摸出颗橘子糖，糖纸被得皱巴巴的，印着的橘子图案都快磨平了，“知道你小时候爱吃这个，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昨天刚进的货，还热乎着呢，快拿着。”
我低头吃面，牛肉炖得酥烂，轻轻一抿就化在嘴里，肉香混着老汤的鲜甜漫开来，那汤是用牛骨和几十种香料熬的，每天天不亮就架在火上炖，咕嘟咕嘟地冒了几十年的泡。面条是手工擀的，碱水放得刚刚好，筋道得很，筷子挑起一绺，裹着浓稠的汤汁滑进喉咙，烫得人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停，像小时候那样，边呼哧呼哧地吹着气，边往嘴里塞。汤里浮着几粒炸得金黄的黄豆，是她特意给我加的，说“多吃点长个子，以后比阿姨还高”，和记忆里某个飘着雪的冬日一模一样——那天我发着烧，脸蛋红扑扑的，孤儿院的阿姨裹着我的棉袄带我来吃面，她往汤里加了好多姜片，还把自己脖子上那条带着体温的毛线围巾摘下来给我裹上，围巾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她说“瑶瑶要快点好起来，好了阿姨天天给你留着带筋的牛肉”。
老板娘在灶台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是镇上老戏台常唱的那段《天仙配》，跑调跑到天边，却比任何流行歌曲都让人安心。铁勺刮着锅底的“沙沙”声，混着隔壁修鞋摊老师傅钉鞋掌的锤子“笃笃”响，像首没换过调子的老曲子，在晨光里慢悠悠地淌。晨光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照进来，把汤面的热气染成金的，一缕缕落在我裙摆的银线蝴蝶上，翅尖仿佛真的要动起来，带着露水的光，闪闪烁烁。
突然间，我恍然才明白，外面天地广阔，品尝过无数山珍海味，却始终对这碗面念念不忘。这碗面的味道并非有多么珍奇独特，而是它所承载的那份温暖和情感，让我难以割舍。
这碗面里，盛着的不仅仅是热腾腾的面条，更是她对我的关怀与呵护。每次她喊我“瑶瑶”时，那熟悉而亲昵的声音，仿佛能穿透时光，让我感受到她对我的深深爱意。
这十年来，这碗面的价格始终如一，都是五块钱。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五块钱，却蕴含着她对我的体恤和照顾。她知道我的喜好，也了解我的经济状况，所以用这样一种方式，默默地关心着我。
这碗面里的牛肉，虽然不多，但每一块都炖煮得恰到好处，鲜嫩多汁。那是她用心准备的食材，每一块都饱含着她的心意。还有那糖纸里的甜，围巾里的暖，无一不是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她眼中从未改变过的善意。那是一种纯粹而真挚的情感，如同被体温焐了十年的暖玉，温润而持久。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她的善良和关爱始终如一，从未改变。，在记忆里捂得始终温热，从不曾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