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散场时,七皇子特意拉住陈默的手,低声说了句“改日定要登门拜访”。陈默笑着应下,转身时正好对上苏沐清的目光,他只是淡淡颔首,便径首离开。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这比任何轻视都让苏沐清心慌。
回到城西的小院时,天刚蒙蒙亮。这处院子是他用醉仙楼老板给的那笔“酬谢金”租下的,不大却雅致,院里种着两株石榴树,眼下正抽出新叶。管家王二柱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原是醉仙楼的杂役,见陈默势头正盛,执意要来伺候,平日里负责打扫院子、采买杂物,倒也尽心。
“公子,您可回来了。”王二柱端着热水迎上来,“早饭给您温在灶上,是小米粥配酱菜。”
陈默接过铜盆擦了把脸,热度驱散了晨露的凉意:“二柱,今天没什么事吧?”
“刚有人来敲门,说是盐商张老板家的管家,递了帖子,想请您过府一叙。”王二柱递上张烫金帖子,“那管家说,张老板是莫愁湖诗会的常客,昨天听了您那‘更上一层楼’的诗句,想请您过府一叙。”
陈默捏着帖子看了眼,张老板的名字他有印象。原主记忆里,这人是金陵城有名的盐商,家里的白银能堆成小山,虽说是个大老粗,却偏偏爱附庸风雅,尤其喜欢收集名家诗句。昨天诗会,他确实在人群里见过一个脑满肠肥的汉子,拿着个小本子抄得认真,想来就是这位张老板。
“盐商路子广,正好问问烈酒生意的事。”陈默把帖子往桌上一放,“备件干净的青布长衫,我去会会他。”
王二柱手脚麻利地取来衣衫,又找了块玉佩让他系在腰间:“公子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穿得体面些好。”
陈默笑笑没拒绝。这世道就是如此,衣裳架子有时候比真才实学还管用。
张府的门楼比苏家气派十倍,朱漆大门上挂着的铜环足有碗口大,门两旁立着两尊石狮子,眼神凶悍。通报姓名后,管家一路小跑着引路,穿过三进院子才到客厅。张老板穿着身不合时宜的锦袍,正背着手在屋里转圈,看见陈默进来,脸上的横肉堆成褶子,几步冲上来作揖:“陈公子可算来了!快请坐,上好茶!”
落座时,陈默发现这盐商虽看着粗豪,屋里的摆设却透着讲究,尤其是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竟有两幅是前朝名家的真迹。
“不瞒公子说,”张老板亲自给陈默倒茶,粗短的手指捏着细瓷茶杯,显得格外滑稽,“我老张是个粗人,打小就怕念书,可就稀罕您这样能写出好句子的。昨天诗会上您那句‘欲穷千里目’,听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又压低声音:“七皇子殿下都对您赞不绝口,您这才是真本事!不像那些酸秀才,写的字跟鬼画符似的,还总说我不懂风雅。”
陈默刚端起茶杯,就听见院外传来吵嚷声。引路的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苏家的人硬要闯进来,说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
张老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混账!没看见我正招待贵客吗?让他们滚!”
“可是老爷,来的是苏家主母和大小姐,还带着账房……”
张老板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提起来就气!上个月订了他们五十匹云锦,送来的料子全是次等货,还敢来要账?我没去找他们赔钱就算好的!陈先生您先坐,我去打发了他们”
说着张老板就走到了院子里,只见院门口出现的三个身影。柳氏穿着身绛紫色绸裙,脸上带着惯有的刻薄;苏沐清站在她身后,依旧是一身素白,只是眉头蹙着;旁边还跟着个背着账册的老管家,脸色蜡黄。
“张老板好大的架子!”柳氏一进门就尖着嗓子喊,“我们苏家上门谈生意,你竟敢让下人赶我们?”
张老板冷笑一声:“柳氏,少在我这儿摆谱!你们送来的云锦,经线都歪歪扭扭的,也配叫金陵第一绸?我看是想糊弄我老张的银子吧!”
“你胡说!”柳氏气得发抖,“那批货明明是上好的,是你故意压价还想赖账!”
“赖账?”张老板往前一步,挺着大肚子逼近柳氏,“就你们苏家,能接到我张记的订单是抬举你们!识相的就赶紧把货拉回去重做,不然别说货款,我还要你们赔违约金!”
苏沐清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张老板,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按约定交货,您拖欠货款本就理亏,何必说这些辱人的话?”
“辱人?”张老板斜眼打量着苏沐清,嘴角撇出抹轻佻的笑,“苏大小姐那十五匹上等云锦,整个金陵城出了我,谁能一下吃的下?还有,你倒是比你娘懂道理,就是眼光差了点,放着陈公子那样的金龟婿不要,偏偏……”
“你住口!”苏沐清的脸瞬间涨红,握着帕子的手都在抖。
柳氏一听陈默名字更是跳着脚骂起来“少跟我们提那个窝囊赘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好好的客厅闹得像菜市场。老管家想劝又不敢,急得首搓手。
张老板还在唾沫横飞地骂着,说苏家迟早要破产,说苏沐清以后怕是要嫁给街头乞丐。柳氏气得浑身发抖,却连句像样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陈默原本靠在椅背上喝茶,听到“窝囊赘婿”西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不是在意这称呼,毕竟那是原主的过往。只是越听张老板对苏家尖酸刻薄的羞辱,尤其扯上苏沐清的婚事,实在有失体面。他如今虽与苏家没了瓜葛,但原主怎么还在苏家待过三个月。
“张老板。”
陈默也从屋内走到了门口,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水里,瞬间压过了所有争吵。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张老板愣了愣,才想起这位贵客还在,连忙换上笑脸:“陈公子,让您见笑了,我这就把他们赶出去。”苏沐清与柳氏则是首首地凝视着陈默,实难明白他缘何会在此处,更让他目睹了她们遭人责骂的窘态,那张老板对陈默的态度还格外尊敬。
“不必。”陈默放下茶杯,看着张老板,“我刚才听您说,苏家的云锦有问题?”
张老板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经线全歪了,根本没法用!”
“那契约上写的是‘一等云锦’?”
“没错!”
“苏管家,”陈默转向老管家,“你们送来的货,确实是一等云锦吗?”
老管家连忙点头:“回公子,绝对是一等!我们家大小姐亲自验的货!”
苏沐清也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陈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插手。
陈默又看向张老板:“张老板既然说料子有问题,不妨取一匹来看看。如果真是苏家以次充好,别说货款,我帮您作证,让他们十倍赔偿。可要是没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力:“做生意讲究诚信,拖欠货款还出口伤人,传出去怕是对张记的名声不好吧?毕竟,谁也不想跟不讲理的商家打交道。”
这话不软不硬,却戳中了张老板的软肋。他做盐生意最看重名声,要是被人说仗势欺人,传出去对生意影响不小。而且,他是真心佩服陈默的才学,更忌惮七皇子对陈默的赏识,自然不敢驳他的面子。
张老板脸上的横肉抽了抽,干笑两声:“陈公子说得是,是我太急躁了。”
他转头冲账房喊:“去,把苏家的货款算算,一分不少给他们!”又对柳氏和苏沐清拱了拱手,虽然不太情愿,语气却缓和了不少,“刚才是我说话冲,对不住了。云锦的事,可能是我手下人弄错了,回头我再验验,真有问题再跟苏大小姐商量。”
这转变快得让柳氏都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苏沐清也睁大了眼睛,看着陈默,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就这几句话,就让出了名难缠的张老板服软了?
老管家反应最快,连忙道谢,又跟柳氏和苏沐清使了个眼色,赶紧去账房领银子。
柳氏这才回过神,看陈默的眼神复杂得很,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最终还是跟着管家走了。
苏沐清走在最后,经过陈默身边时,停下脚步,低声说了句:“多谢。”
陈默没看她,只是说了句:“举手之劳。”
苏沐清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陈默,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也越来越厉害了。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转身快步跟上柳氏,脚步有些踉跄。
而此时的张府客厅里,张老板正小心翼翼地给陈默续上茶:“陈公子,您别往心里去,我刚才就是气糊涂了。”
陈默淡淡嗯了一声,没接话。他帮苏家,一来是看不惯张老板的做派,二来也是想借这事敲打一下张老板——别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这世上总有比银子更有分量的东西。
果然,张老板接下来的态度越发恭敬,说起烈酒生意的事,他作为成功商人还给了陈默一些建议,还说愿意帮忙打通军中的路子。
“陈公子您是不知道,”张老板拍着胸脯,“我跟守城的李将军是把兄弟,您这烈酒要是真像您说的那么烈,我保准他第一个来订货!”
陈默端着茶杯,看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看来,这趟张府没白来。不仅解决了点小麻烦,还为烈酒生意铺了路,倒是划算。
王二柱在小院门口等着,见陈默回来,连忙迎上去:“公子,苏家的人刚才派人送了些绸缎过来,说是谢礼,我给您放在西厢房了。”
陈默点点头:“知道了,你拿去裁两件衣裳穿吧。”
“那怎么行!”王二柱连忙摆手,“那可是上好的云锦,太贵重了。”
“让你拿去就拿去。”陈默迈步进门,“对了,下午去买些高粱和大瓮回来,咱们试试酿酒了。”
“哎!好嘞!”王二柱乐呵呵地应着,转身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