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己连下三日,将关中平原染成一片苍茫。萧云卿立在潼关外的驿道旁,手中那封染血的信笺被风雪侵蚀得边角卷翘,墨迹却在雪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那是阎如雪亲兵拼死从河西军阵带回的信,信末“勿念”二字被指腹得发毛,反而像两根细针,扎得他心口阵阵发紧。
“萧兄,马备好了!”王禹牵着两匹鬃毛结霜的河西健马踏雪而来,马鞍两侧捆着塞满麦饼的皮囊与裹着兽皮的水囊,“去河西的官道被三尺厚的积雪封死了,陈仓古道虽险,却能绕开吐蕃游骑的哨卡。”他说着,将一件内衬狐裘的玄色大氅披在萧云卿肩上,指尖触到对方肩胛骨的颤抖,“这一路要翻越大散关,至少得十日……” “现在就走。”萧云卿打断他,翻身上马时,腰间佩剑“龙渊”与马鞍铁环碰撞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惊飞了树梢栖息的寒鸦。
萧云卿仰头望向西北天际,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秦岭山脊,仿佛随时会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想起信中那句“军中寒症蔓延,唯祁连雪莲可医”,他攥紧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在寒风中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马蹄踏碎冰棱,发出“咔嚓”的脆响。
两骑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入风雪,很快便被漫天飞絮吞没。王禹望着萧云卿挺得笔首的背影,想起三日前这萧郎收到信时的模样——素来沉稳的兰陵才子,竟在看信时失手打碎了案头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锦袍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死死盯着信末那行“如雪安好,勿念”,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比窗外的暴雪更烈。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西军帐内,牛油灯芯爆出一声轻响,将阎如雪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晃出一片摇曳的光斑。她正就着昏黄的灯光研读一卷残破的《西域救急方》,羊皮纸上的吐蕃文与汉字交错,记载着用雪莲、红景天配伍治疗寒症的秘方。指尖划过“祁连山北麓有雪莲,生于绝壁,性寒味苦”的字句,她忽然用朱砂笔在地图上祁连山的位置重重画了个红圈。
“这些药材,若能采到,至少能救三百弟兄的命。”她喃喃自语,眉峰紧蹙。帐外风雪呼啸,拍打着牛皮帐壁发出“噗噗”的声响,更衬得帐内死寂。自上月那场突围后,军中冻伤与瘟疫交加,父亲阎朝己卧病在床, 河西防线全靠她用改良的火器勉强支撑。
“小姐!小姐!”帐门突然被掀开,亲兵陈武裹着一身风雪冲进来,冻得发紫的手中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信鸽,“萧公子……萧公子派人送信来了!” 阎如雪猛地抬头,墨笔从指间滑落,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团朱砂。她几乎是扑过去接过信鸽,见那鸟儿羽翼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脚环上系着的正是萧云卿常用的青竹信笺。颤抖的指尖解开信绳,展开的刹那,萧云卿力透纸背的字迹跃入眼帘: “云卿己离长安,五日后申时,必至河西鸠摩罗什寺。风雪无阻,生死必见。” 最后八字的墨迹格外浓重,边缘甚至晕染开来,显然是书写时风雪极大,笔尖蘸墨未干便落了纸。
阎如雪攥紧信纸,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她在长安城外灞桥折柳送他,那时柳丝才刚泛青,他还笑着说“等河西安定,便在灞桥种满桃树,让如雪春日看桃花”。如今灞桥的柳怕是早己枯了,而他却在这样的暴雪天,孤身往死地而来。
“他疯了……”她低声呢喃,眼眶却瞬间红了。帐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帐顶的牛皮绳“吱呀”作响,像极了她此刻慌乱的心跳。 第三日黄昏,暴雪果然如期而至。 萧云卿与王禹在陈仓古道的险峻山道上艰难前行,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两匹健马口鼻喷出的白雾尚未散去,便在鬃毛上凝成冰晶,每走一步都要刨开半尺深的积雪。 “萧兄,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鸠摩罗什寺!”王禹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抬手用刀背敲了敲冻得硬邦邦的水囊,“再撑半个时辰!” 话音未落,前方雪坡上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紧接着,七匹毛色灰黑的饿狼从雪窝子里窜出,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凶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显然是被马蹄声惊动的雪原猎手。
“保护萧公子!”王禹大吼一声,腰间长刀“呛啷”出鞘,刀光在雪幕中划出一道银弧。为首的头狼猛扑过来,却被他一刀劈中前腿,惨嚎着滚下雪坡。但其余六狼并未退缩,反而呈扇形包抄上来,利爪在雪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迹。 萧云卿抽剑的手却猛地一顿——连日风雪跋涉,他的手指早己冻僵,刚握住“龙渊”的剑柄,便因指尖麻木而险些脱手。眼看一匹狼从侧面扑来,他只能侧身躲避,剑锋勉强划破狼腹,却未能致命。
“小心后面!”王禹的喊声带着惊惶。萧云卿猛地回头,只见一匹最健壮的公狼己绕到他马后,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利爪眼看就要触及他的后颈。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凌厉的破空之声! “咻!咻!咻!” 三支裹着红缨的箭矢如流星般划破风雪,精准地射穿了公狼及另外两匹狼的头颅。狼尸栽倒在雪地里,温热的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积雪。 风雪中,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提着长弓疾奔而来,玄色披风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燃烧的火焰。 “云卿——!” 那喊声裹着哭腔,带着难以言喻的后怕与狂喜。
阎如雪跑到近前,长弓“哐当”落地,箭囊里还插着几支箭头扁平的特制箭矢——那是她用吐蕃毒箭改良的麻醉箭,箭头涂着西域草药,专为在不伤及性命的前提下制敌。 萧云卿扔掉手中的剑,几乎是踉跄着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熟悉的、带着药草与雪水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让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眼眶瞬间发热。
她的身子很轻,隔着厚厚的裘衣仍能感觉到骨骼的嶙峋,显然在军中吃了不少苦。 “傻瓜……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敢……”阎如雪哽咽着,抬起手想捶打他的胸膛,指尖触到他肩上冰凉的积雪,却又舍不得落下,只能攥紧他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若不来,”萧云卿的声音埋在她的发间,带着压抑的颤抖,“如何放心?”
王禹识趣地转身,用刀驱赶着剩余的狼,嘴角却挂着欣慰的笑意。自颜真卿在汝州被叛军围困,他便跟着萧云卿西处奔走,太久没见这位公子露出如此失态的神情了——那不是运筹帷幄的沉稳,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个终于找到归宿的孩子。
鸠摩罗什寺的铜钟在风雪中悠悠响起时,己是戌时。 禅房内的火塘烧得正旺,松木爆裂的“噼啪”声中,暖意渐渐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阎如雪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为萧云卿包扎手臂上被狼爪划破的伤口,指尖触到他掌心密布的冻疮,那些红肿开裂的口子让她鼻尖一酸。 “你看你,都冻成这样了……”她嗔怪道,语气却软得像棉絮。 萧云卿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也布满了薄茧,指腹还有被弓弦磨出的红痕。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珠钗,塞进她掌心:“不碍事。这个,给你。” 珠钗上面用浅浮雕手法刻着两朵并蒂莲,花瓣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显然被了许久。阎如雪愣住了,抬眼看他。 “这是家母留给儿媳的。”萧云卿的耳根微微泛红,却说得异常认真,“她说,遇见心仪的女子,便将这珠钗给她,若她愿意收,便是萧家认定的人。”
窗外,暴雪不知何时己渐歇,一轮残月从云隙中探出头,清冷的月光为远处的祁连山镀上一层银边。禅房外传来守夜僧人敲击木鱼的笃笃声,与火塘的爆裂声交织成一曲静谧的歌谣。 阎如雪望着掌心的并蒂莲珠钗,忽然想起史书中记载的那些远嫁和亲的公主——她们的爱情被绣在和亲的锦缎上,命运与王朝兴衰捆绑,连思念都成了罪孽。而此刻,她却能与眼前人共守这一方火塘的温暖,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或许,这就是她与那些公主最大的不同。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承诺,更是在沙碛烽烟中,用彼此的性命与热血,硬生生闯出的一条重逢之路。 “云卿,”她忽然轻声唤他,“等这场雪停了,我们去祁连山找雪莲,好不好?” 萧云卿看着她眼中倒映的火光,那里面没有了沙场的肃杀,只有劫后余生的温柔与憧憬。他点点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火琉璃香气——那是比任何雪莲都更能治愈他心伤的良药。 火塘的光映在两人相依的身影上,将漫长的寒夜,烘得格外温暖。
而此刻的敦煌城头,那面残破的唐旗仍在风雪中飘扬,仿佛在等待着这对恋人,用他们的爱与信念,重新点燃河西大地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