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深秋的晨雾笼罩着青城后山。于学忠披衣起身时,窗棂上凝着的露水正顺着竹叶形状的雕纹往下淌。他摸出怀表——这是张学良在民国二十五年赠的瑞士货,表盖内壁还刻着"精忠报国"四个小字。
"老爷,有客到。"老管家在门外轻咳,"说是从北京来的。"
铜盆里的热水突然晃出波纹。于学忠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想起三个月前在重庆码头,那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塞给他的《新华日报》。头版照片里,崭新的国旗在天安门城楼前猎猎飞扬。
厅堂里站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呢子大衣下露出军装裤管。他脚边的黄杨木箱上贴着封条,火漆印是颗五角星。
"于将军,久仰。"来人摘下帽子,额角有道三寸长的疤,"我是西南军政委员会联络处"
樟木箱里整齐码着三样物件: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封烫金字的聘书,还有用红绸裹着的旧手枪。于学忠指尖触到冰凉的枪管时,突然听见辽河解冻的轰鸣——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这把勃朗宁曾打穿过日军旗手的咽喉。
"国防委员会委员"他着聘书上的鎏金大字,突然轻笑,"我这败军之将"
"您守住了中国军人的骨气。"信使突然激动起来,"山东老乡都记得,民国三十年鬼子悬赏十万大洋买您人头时,您说"
"说我的头不值钱。"于学忠望向墙上泛黄的地图,沂蒙山的轮廓被蛀虫咬出锯齿状的缺口,"值钱的是那些埋在山里的孩子。"
窗外传来山歌,采茶的女子正唱"解放区的天"。信使压低声音:"周主任特意嘱咐,您当年保护过的学生,现在很多在"
"不提了。"于学忠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暗红。他瞥见信使军装内袋露出的钢笔——和民国二十六年南京会战时,那个戴学生帽的侦察兵别的是同款。
黄昏时下起冷雨。于学忠在厢房见到昔日的警卫连长徐铁柱,如今他左胸别着"西南土改工作队"的布章。
"司令!"徐铁柱敬了个新旧杂糅的礼,"我在县里看到上报的统战名单"他黑棉袄的补丁上还留着子弹穿过的焦痕,那是民国三十三年掩护村民转移时留下的。
于学忠沏开陈年普洱:"你爹的喘病好些没?"
"分了地主两间瓦房,政府派了洋大夫。"徐铁柱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您爱吃的灯影牛肉。"油纸背面还印着"重庆曾家岩"的铅字。
他们沉默着听雨打芭蕉。忽然有马蹄声自山道传来,徐铁柱条件反射摸向腰间——这个动作让于学忠想起长城抗战时的雪夜,同一个汉子用体温替他焐热冻住的枪栓。
"是送信的。"于学忠按住他颤抖的手,"现在不用躲暗杀了。"
夜深时,于学忠在煤油灯下发现箱底还压着封信。信封上的钢笔字让他瞳孔骤缩——是长子于允文在民国三十八年从沈阳寄出的最后一封信,邮戳盖着"查无此人"的蓝章。
信纸只有半页:"父亲大人膝下:儿已随厂迁往通化。新来的工程师说,鞍钢高炉"
他忽然听见女儿慧兰在隔壁哼《松花江上》。去年此时,这个参加过战地救护的姑娘,就是唱着这首歌走进西南军医大学的报名处。
"老爷!"老管家慌张撞开门,"祠堂来了群学生,说要听您讲长城抗战!"
于学忠望向镜中的白发。民国二十二年古北口战役的弹片,至今还在他左肩胛骨里留着铜绿的印记。
晨光染白窗纸时,于学忠已换上那套中山装。徐铁柱在院门口徘徊,靴底沾满泥浆。
"司令,有句话"这个曾一人干掉七个鬼子的汉子突然结巴起来,"当年在鲁南,您说等打跑鬼子"
"要请弟兄们喝茅台。"于学忠整了整衣领,"现在该兑现了。"
山道上传来汽车引擎声。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追着吉普车跑,有个瘦小子举着木刀喊:"于爷爷!我爹说您是大刀队的师父!"
于学忠弯腰捡起片枫叶,叶脉里还凝着霜。他想起民国二十五年西安城头的残阳,张学良把将官呢大衣披在他肩上时的温度。
"走吧。"他对信使说,"该看看新北京了。"
吉普车转过山坳时,惊起群白颈鸦。黑压压的翅膀掠过晴空,像当年华北平原上遮天蔽日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