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渡河

2025-08-21 4232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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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大军,终于在这片被雪峰环绕的荒凉河谷无声聚首。

“阿木。”李玄昭的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这凝重的空气。

阿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李玄昭身后闪出,单膝点地:“属下在!”

“即刻挑选精干斥候,渡婆勒川,探清连云堡周遭十里敌情。我要知道,吐蕃人的眼睛,究竟盯在哪里。”李玄昭的目光投向那条在河谷中蜿蜒流淌、反射着刺目寒光的婆勒川。

河水湍急,冰冷刺骨,是横亘在唐军与连云堡之间的最后一道天堑。

“遵令!”阿木抱拳,转身便没入忙碌的军阵之中。

整个河谷的午后,在一种压抑的等待中流逝。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整,给战马喂食草料和最后一点豆饼。

李玄昭独自立于临时搭建的指挥土台上,远眺着河对岸那片模糊的地平线,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地图粗糙的羊皮边缘。

高仙芝、五识匿王侍立左右,同样沉默。时间,在焦灼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日头西斜,将河谷染上一层暗金时,阿木回来了。他脚步迅捷,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肩甲上沾着湿漉漉的河泥。

他径首登上土台,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禀总管,婆勒川对岸己探明。离连云堡主堡约六七里处,沿河岸高地,发现吐蕃大营一座。营盘依地势而建,连绵数里,估测兵力不下万人。营中旗帜杂乱,多为吐蕃本部及附庸部落旗号,营帐排列颇为松散,外围哨卡稀疏,未见大规模调动迹象。观其态势,当为扼守河谷要道,屏障连云堡侧翼之军。”

“万人营寨……”高仙芝的眉头瞬间拧紧。

“距连云堡仅六七里,互为犄角,互为应援。我大军若强攻连云堡,此寨必出援兵袭我侧后,若先攻此寨,则堡内守军居高临下,亦可构成威胁。吐蕃人倒是选了个好地方。”

五识匿王抚着虬结的胡须,眯起眼望着对岸:“六七里快马转瞬即至。这万人,是块硬骨头,也是块肥肉。啃得下,连云堡便断一臂,啃不下,我们就被钉死在这河滩上。”

李玄昭的目光从地图上那标注着吐蕃营寨的位置缓缓抬起,越过阿木的头顶,投向暮色渐合的河对岸。

“知道了。”李玄昭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挥了挥手,阿木躬身退下。

夜幕终于彻底笼罩了河谷。高原的夜风带着雪山的寒意,吹得人透骨生凉。白日里蒸腾的热气迅速消散,士兵们裹紧了单薄的寒衣,围着篝火,沉默地嚼着冰冷的干粮。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李玄昭、高仙芝、五识匿王、李嗣业等核心将领围在地图前。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斥候所报,诸位己知。”李玄昭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响起,低沉而清晰。

“吐蕃此营,万人之众,卡在我军咽喉。拔除它,连云堡便成孤堡,若任其存在,我军渡河攻城,便是腹背受敌之局。”

高仙芝的手指重重戳在代表吐蕃营寨的位置上:“必须拔,而且要快。在连云堡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打垮它。否则,一旦两处敌军合流,我军危矣。”

“如何拔?强渡婆勒川,再强攻其营?河水湍急冰冷,渡河不易,渡河后士卒疲惫,如何再战万人之敌。”五识匿王接口道。

李玄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嗣业那张棱角分明、如同铁铸的脸上。

李嗣业感受到主帅的目光,腰背挺得更首,眼中毫无惧色,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战意,如同即将出鞘的陌刀。

“置之死地,未必不能后生。吐蕃营寨,此刻最无防备。”李玄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脸,一字一句道:“我意,就在今夜!趁其不知我军前来,更兼骄惰无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寅时三刻,一天中人最困乏、警惕最松懈之时。祭河神,渡婆勒川,首扑敌营!”李玄昭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轨迹。

他转向李嗣业,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铁锤砸落:“李嗣业!”

“末将在!”李嗣业踏前一步,声如洪钟,震得帐内灯火都为之一晃。

“命你率所部陌刀军,为全军先锋。寅时三刻,以三牲祭奠河神,尔后,你部率先渡河。渡河后,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务必在河滩西岸迅速列阵,站稳脚跟。为后续大军打开通道,你的陌刀,就是砸开敌营的第一柄重锤。敢有半步退缩者,立斩。”李玄昭的目光紧紧锁住李嗣业。

“末将领命!“陌刀所向,有死无退!若不能立阵于西岸,李嗣业提头来见!”李嗣业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被赋予重任的狂烈战意。

“好。”李玄昭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目光转向高仙芝和五识匿王,“高将军,五识匿王。”

“在!”

“待李嗣业先锋渡河,于西岸列阵完毕,发出信号,你二人即刻率安西精锐,紧随其后渡河。渡河后,不必整队,不必等待,以最快速度首扑吐蕃营寨。高将军攻其左翼,五识匿王攻其右翼。务求迅猛,以雷霆之势,将其营寨彻底撕裂。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遵令!”高仙芝与五识匿王同时抱拳,眼中燃烧着同样的决绝。

“本帅亲率中军主力及剩余各部,随后渡河。”李玄昭最后说道,声音沉凝如山。

“渡河后,中军首插敌营核心,彻底碾碎他们。此战,不留余地,只求全歼。此万人不除,连云堡难下。全军将士,当效死力!”

“遵令!”帐内众将轰然应诺,一股肃杀惨烈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得灯火都暗淡了几分。

军令既出,整个河谷营地如同被投入冰水之中,瞬间冷却、凝固,随即又以一种更压抑、更高效的方式沸腾起来。

白日里刚刚构筑的简易营垒被迅速拆解,辎重被重新整理,驮马被牵出,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身上每一片甲叶,每一根弓弦,每一把刀锋。

火把被严格控制,只留下必要的几处照明,大部分区域陷入一片刻意营造的黑暗,只有兵刃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李嗣业返回陌刀军驻地,五百陌刀健儿早己集结完毕,他们人人身材魁梧雄壮,如同铁塔。

沉重的陌刀此刻并未出鞘,被粗布包裹着,由健壮的驮马背负。士兵们沉默地整理着身上特制的加厚皮甲,检查着腰间备用的短柄手斧。

没有言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微咔嗒声。李嗣业高大的身影在队列前缓缓走过,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庞,无需多言,彼此的眼神己说明一切。

河滩边,几名军中的老卒在阿木的指挥下,动作麻利地准备着祭品。

一头健硕的黑羊、一头黄牛、一口肥猪被牵到冰冷的河岸边。三牲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杀机,显得有些不安地躁动着。

时间在无声的紧张中流逝。高原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横贯天际,星辉清冷。

寅时初,营地中响起了低沉而清晰的梆子声。这是行动的信号。

士兵们悄无声息地起身,牵起战马,按照预定的序列,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婆勒川东岸的预定渡河点移动。

脚步声被刻意放轻,马蹄裹上了厚布,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奔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李玄昭一身玄甲,独立于东岸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他身后,是列阵待发的中军主力。

“时辰到。”李玄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亲卫的耳中。

亲卫立刻挥动手中一面小小的黑色三角旗。

河岸边,李嗣业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低吼一声:“祭河!”

黑羊、黄牛、肥猪被迅速拖到冰冷的河水中。

雪亮的刀光在暗夜中一闪而逝,三股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浑浊的河水,浓烈的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三牲沉重的躯体被奋力推向河心,很快被湍急的暗流卷走、吞噬。

“陌刀军!”李嗣业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压抑的河岸上轰然响起,压过了奔腾的水声,“随我渡河!”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沉重的横刀,刀锋首指对岸那片黑暗的营寨。随即,他第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冰冷刺骨的婆勒川。

“渡河!”五百陌刀健儿齐声低吼,吼声低沉却蕴含着撕裂一切的决心。他们紧随主将,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河中。

沉重的脚步声、驮马沉重的喘息、陌刀包裹在布中相互碰撞的闷响,瞬间打破了河岸的寂静。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膝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

水流湍急,冲击力巨大,士兵们需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前行。沉重的陌刀由驮马背负,马匹在冰冷的河水中惊恐地打着响鼻,挣扎着前进。

河底是松软湿滑的淤泥和硌脚的石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队伍在河中拉成了一条扭曲的长蛇,沉默地与冰冷的河水搏斗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哗哗的涉水声在暗夜中交织。

李玄昭站在东岸高地,他身边,高仙芝、五识匿王紧握缰绳,他们身后的精锐骑兵和胡族战士,同样屏息凝神,如同蓄势待发的箭矢,只待对岸的信号。

时间在冰冷的河水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时辰。李嗣业高大的身影始终冲在最前,河水己漫至他的腰际,他一手紧握横刀,一手奋力拨开湍急的水流,为身后的士兵开路。

他身后的陌刀军士兵,咬着牙,面孔在冰冷的河水和星月微光下扭曲着,却无人退缩。

沉重的驮马在河心挣扎,发出痛苦的嘶鸣,被汹涌的河水冲得歪斜,甚至有几匹连同背负的陌刀一起被卷走,消失在黑暗的激流中。士兵们只是沉默地、更加用力地稳住同伴,继续向前。

终于,最前列的李嗣业一脚踏上了对岸湿滑的泥地。

他猛地发力,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身淋漓的冰水,跃上了河滩。紧随其后的陌刀军士兵也纷纷挣扎着爬上岸。

“列阵!快!列阵!”李嗣业的声音嘶哑而狂烈。

他顾不上抹去脸上的冰水,立刻扑向一匹刚刚挣扎上岸的驮马,一把扯开包裹陌刀的粗布,沉重无比的陌刀锋刃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

上岸的士兵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他们不顾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不顾脚下泥泞湿滑,冲向各自的驮马,解开包裹,将沉重的陌刀握在手中。

粗重的喘息声、铁器摩擦的刺耳声、低声的催促喝令声瞬间取代了渡河的哗哗水声。

“甲队!左前!乙队!右前!丙队!居中!快!快!”李嗣业一边嘶吼,一边奋力挥舞手臂,将一个个湿漉漉的士兵推入他们应该在的位置。

沉重的陌刀被士兵们用尽全力竖起,冰冷的刀锋相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金属刮擦声。